close

01

 

  那天,他說都過去了。

  於是我們還給彼此一個疼痛而充滿哀傷的心靈。

  破舊且憔悴不堪的凝視過往。曾經有句話是這麼說:「覆蓋一點悲傷,需要很多很多歡樂;帶走很多歡樂,卻只需要一點悲傷。」

  翻轉著手中記憶,它們如烈火般灼燒我不安的檢閱。城牆在你踏出的剎那風化傾頹,彷彿時間囚禁周遭,在其上加速,又轉瞬建立一座新的、純白的高牆。

  像精神病院的圍牆,聳入雲霄。

  我聽見外面男女老幼的哭喊,不斷重複一個名字。我想回應他們,眼淚卻堵塞咽喉。

  我沿著牆走,失去了時間與盡頭。

 

02

 

  回憶如同死屍上的蛆蛆兒,不斷蠕動,當我試圖埋葬牠們,牠們就鑽出土壤,帶著往昔的殘骸朝我逼近。

  牠們沒有惡意,甚至沒有思維,只是死死地跟著我──牠們的宿主、養分的來源。

 

  我為你打掉了兩個孩子。

  第一個孩子是在十六歲的最後一天與十七歲的交界孕育而成,是的,就這麼巧,在你射精完後,秒針剛滑過十七歲的第一個四秒。

  那是我第一次跟人上床,天不怕地不怕地同意你不戴套,因為我以為不在危險期。就這麼巧的,我懷孕了。

  我叫這沒有形狀、沒有性別的傢伙「四兒」。四兒,賈寶玉的小丫鬟,後來被王夫人捻出了怡紅院,就像我後來沒讓他知道,便將四兒從我們的生命裡驅離。

  而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彼此,他會明白的。如果還有機會知道我們曾有過這孩子的話。

  那年那天我十六歲也是十七,而他二十二,一個離鄉背井獨自來到都城明星大學的窮學生。

  我們家的房客。住在曾經屬於我母親的房裡。

 

03

 

  這片土地廣闊無際而且什麼也沒有,只有回憶幻化成視聽,一遍遍追溯,殘破如紛落的楓葉,如亂序的蝴蝶。

 

04

 

  我們交往的時間很長,十六歲到二十七歲,長到足以腐朽愛情,而愛情始終沒有昇華(或是墮落)為親情。

  Pass-ion(感情-狀態)變成pass-ion-less(感情-狀態-無)再變成pass-ive(忍受-有……的性質)。我們的愛戀在時間裡失去了passion,退化(或是回歸)成了patior,熱情的拉丁字根──受難。

  他愛上了別人,在我們攜手十年後。

  那是年幼無知的愚昧愛情在時間推移下的變質,當我們的愛情開始成熟,就該知道,一顆成熟飽滿的果子若是不摘取、食用,終究會掉落,進而腐爛,直到果肉連殘渣也不剩,霉味依舊飄盪空氣裡,果核有如遺產在土壤包裹下重新茁壯。

  他離開的時候,我們彼此都很冷靜。

  他說:「我們分手吧。」

  我沒有詫異萬分質問原因,他也沒有用一堆理由搪塞安慰我。

  他說:「我愛上了別人。」

  我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吊、沒責備他,他也沒有跟我道不必要的歉。

  我們平靜地離開彼此的生活,沒有成為敵人,也不變做朋友。曾經以為我們的生命如同平面與直線的重疊,而其實我們是兩條斜線交會在一個點上。那個點是十一年的生命。

  短暫如煙花一樣燦爛,綻放後凋零為不得不的灰燼。

  十一年來夢一場,是最真實的夢境,是最幻想的現實。

 

  城牆外傳來的聲音呼近呼遠,有爺爺奶奶、父親、堂表兄弟姊妹、我熟悉或不熟悉的親戚朋友,以及許多陌生的聲音。

  我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他的聲音。在分手之後,我們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只是曾經在路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陌路人。

  一個不認識的聲音我要如何判別是他?是那個曾經我愛過的人。

  他們呼喚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城牆內只有我,所以我想應該是在叫喚我吧。但那個名字陌生到我無法回應,只有天空飄著不存在細雨滑過臉龐。

  我很喜歡水,卻很討厭細雨,不夠痛快,又輕又癢。無法冷卻自我、無法洗滌負面情緒,搔著你,讓你煩躁不安。

  可是我要怎麼阻止這惹人厭的雨呢?既然它「不存在」,我如何能抹煞它的存在。就像過去已經不存在了,但記憶卻確實存在於那裡,無法遺忘。

  小時候很喜歡宮崎駿的作品,特別喜歡《神隱少女》,裡面的錢婆婆邊織著手環邊說:「遺失的記憶並不是忘記,只是暫時想不起來而已。」這讓我想起中學時代曾經讀過的書《夜琉璃》,書中有這麼一段話:「我知道人有很多想忘的事,傷感的,痛苦的,罪惡的,不堪回首的,很多很多。可是忘掉了真的會比較輕鬆嗎?每個人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都是過去一點一滴累積而成的。如果抽離了過去的痛苦,就不會是完整的自己了。所以不管再怎麼痛苦,都不該為了讓自己心裡好過,而抹煞了從前的種種!」

  「忘了痛苦的人生,是不會完整的。」

  我從未覺得自己完整。

  我為了逃避現實,躲掉太多記憶。

 

05

 

   米粒住在郊區,正確說來,她以前住在郊區。住在大官別墅裡的大官兒子。

  但米粒並不完全是個男生。

  米粒不喜歡車子不喜歡機器人,不喜歡大部分長輩定義給他的,男孩子的玩具。米粒不喜歡粉紅色不喜歡芭比娃娃,但他喜歡毛絨玩具,喜歡種花喜歡跳芭蕾,喜歡穿媽媽的高跟鞋和裙子。

  大人說,真是個古怪的孩子。

  儘管他是多麼的聰明乖巧溫柔賢慧。「賢慧」,這是米粒在小學時幫助女同學許多事情(比如掃地、擦桌椅、做手工藝)後,女同學回家跟她母親說完,母親的評語。那位家長以為米粒是個女孩。

  小孩說,真是個娘娘腔。

  國中二年級,米粒的身體產生變化。

  那天是體育課,做完操例行的三圈慢跑,米粒後面的男生突然大叫一聲:「米粒流血了!」

  血從短褲裡如一條致命毒蛇,蜿蜒到小腿,染紅了白襪。

  米粒什麼感覺也沒有,根本不知道哪邊受了傷,就被送到保健室。

  緊接著,再轉送到醫院。

  檢查結果出來了,醫生嚴肅地推了推厚重眼鏡跟米粒的父母說:「你們的兒子有著女生的器官,陰道、子宮、輸卵管、卵巢。這孩子是雙性人。」

  男生與女生特有的器官並存著。

  醫生建議米粒割除陰莖,因為他的陰莖功能不夠完整。再者,移除外面器官遠比移除內部的還要容易,還要低風險。

  但是醫生也說了,最好還是看米粒想要當男生或是女生。

  而米粒沒得選擇。父母說,米粒必須是男生。因為他們不希望,眾所周知的兒子,突然重新推出展示:「來唷!快來看!我們家孩子其實是女的喔!」──當然雙性是絕對不會提起,縱使也沒有這個機會讓他們面對眾人的指指點點。所有不好的、會製造茶餘飯後八卦的,都不該存在。

  米粒是兒子,自始至終都得是。

arrow
arrow

    雪蝶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