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診所裡護士問我是不是要做檢查,比如子宮頸癌之類的。

  這是家婦產科,同時也幫人墮胎。秘密,噓。

  我冷靜地搖頭,告訴她,噓。

  護士有點年紀,她瞇起了眼,把皺紋擠得更深更多,然後要我填資料。那表情彷彿看著一個骯髒的穢物。

  很快,輪到我看診,醫生是個男的,大約三十來歲,勉強還算得上年輕。

  他問我怎麼了。我說,我要墮胎。

  我要墮胎。用著冷靜到好像對肚子裡的傢伙沒當個東西似地語氣。

  醫生問:「妳今年幾歲?」

  「十六。」

  我懷疑剛剛填的資料要不是沒輸入到醫生的電腦,要不就是醫生壓根兒沒看。

  「對方幾歲?」

  「二十二。」

  「雙方父母知道嗎?」

  「知道什麼?」

  「知道你們交往嗎?知道妳懷孕了嗎?」

  「知道、不知道。」

  我如此回答醫生的問題,我想他應該懂的。事實證明他懂。

  不要通知父母。我補充。那實在是個很大的麻煩,我不怕打罵,我只怕麻煩。

  醫生說他懂,他的第一任女朋友也拿掉了胎兒,還是由他處理的。這絕對不是個優質的醫生,我肯定。

  醫生問我想要什麼時候進行?我告訴他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在四兒還沒被別人發現的時候、在四兒還不是個東西(至少我覺得不是)的時候。

  「妳需要準備時間吧,明天?後天?還是下星期?我會建議妳進行手術而不要用RU486,那對一個少女而言太過傷身。」

  我說,用冷靜而堅定的語氣:「今天,現在。」

  醫生有點錯愕,但還是給了我一個鼓勵的表情,吩咐那個依舊用看見穢物的眼神望著我的護士準備。那眼神真是諷刺,幫人墮胎的密醫診所裡,有個「正直保守」的護士。

  我在麻醉藥中曲起了腿,任由一個陌生的男子觸碰私處,那是第二位男性接觸到這個禁地。擴張器撐開陰道,工具冷酷地鑽入,有如巫婆的爪子拎出一塊血團。我跟醫生說,別丟,我要留著。

 

  離開診所前我去了趟洗手間,掏出玻璃罐,小小的四兒血肉模糊如絞爛的生肉,不,它確實是一團生肉。

  打開蓋子,血腥摻雜著私處的味道,我湊近玻璃罐,仰頭讓四兒滑入嘴裡。

  這對世人而言,是殘忍病態噁心的事情吧。

  但我想,唯有如此,四兒才能夠變回我的骨肉,從骨肉變成屍體再變為骨肉。我並不想失去四兒,我沒有不要它,只是要保護我和我愛的男人。所以讓它回歸。

  胚胎如生雞蛋一樣滑膩,也像是在吃生魚片,沒把血清洗掉的、剛從魚身上切下來的生魚片。

 

07

 

  命運就是這麼喜歡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送上驚喜。我們分手前的最後一次做愛,我又懷孕了。

  那時我們早已失去所有的愛,剩下回憶的餘溫引領彼此,告訴自己,也告訴對方:我們曾經愛過。宛若對於某種虧欠的補償。

  第二天早上,我在你的臂彎裡接受額吻以及分手。十一年的所有化為吻一樣的小點,一個受精卵。

  過往瞬間被刷淡了幾個年代的色彩,褪成蠹蟲食邊的泛黃相片,比秋末落葉還要枯黃。

  他的離去如行書般自然、平淡,他的名字和身影卻出乎意料如狂草攀爬高牆,一筆一畫觸手似地延伸,糾纏著我。

 

  時間在這座牆裡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似乎微微隆起的小腹始終沒有消退,而我知道那個孩子(這次我甚至沒有給它名字)已經走了,卻也還在。

  十一年前的那個醫生,這次拒絕開藥給我,儘管我確定自己懷孕。

  那是我們分手的當天,我知道我有了,同時知道這孩子我不要了。不,不是「不要了」,而是從沒要過。

  和當年一樣,為了保護彼此──縱使性質不同。四兒的死為著我們即將攜手展開的未來;這孩子的死為著我們即將個別展開的未來。

  於是我服用了過量的藥劑,我不知道怎樣才適量只好全吃了。那是多年前從一個要尋死的朋友手中奪來的RU486

 

  我記得,那天是母親離開我們的日子。

  他們結婚了將近二十年,然後,母親說,她發現她並不愛父親。她愛的是女人。

  那位阿姨我見過很多次,比母親小四歲,人很好又聰明,是報社的兩性專欄作家。母親和她常有過分親暱的舉動,即便是年幼的我也看得出那超出朋友範圍。也真不知這算不算從小耳濡目染,對於各種性取向,我都能接受。

  異性戀、同性戀、雙性戀、泛性戀、無性戀、疑性戀。這是性取向的定義,是沒有褒貶的名詞。

  那年我十歲,母親跟著別的女人跑了。房間空了幾年,住進一個房客,父親高中同學的姪子。

 

08

 

  雨還是綿密的下著,讓我的心不斷陷落到無盡的深淵。

  這世界看起來好明亮,明亮到晦暗而令人睜不開眼,卻又再清晰不過。

  我沿著牆走,奢望著前方能有座湖,然後,前方出現了湖。

  澄澈透明倒映著藍色無雲的天,明亮而深不見底。

 

  我喜歡水。

  賈寶玉說:「女孩子都是水做的」,我是不敢承認對錯與否,但唯一可以確認的:我的確挺喜歡水,而我的眼淚也特別多。

  最喜歡一個人泡在浴缸裡面,可以的話最好水放到我坐進去就溢出來。

  總覺得水是一種特別的物質,是那麼的迷人,每次泡進去,感覺到肌膚的每一吋都浸入水中、感受到體內的水與外面的水相互呼應,很坦然。

  天冷的時候,蜷縮在明明就很寬廣的浴缸的一頭,一直待著,有時候順手水瓢淋一淋自己,感覺負面的情緒從每一處的毛細孔流出,在水中分解、融化……一直到連自己都分不清楚流下來的是洗澡水是汗水還是眼淚。

  天熱的時候,躺在腳沒辦法伸直的浴缸裡,一直待著,有時候會做起身打幾個水花,再躺回去,一直躺到涼涼的水好像要把自己冰凍起來、一直躺到很熱很熱的眼淚都流不出來。

  心情好的時候我通常不會去窩浴缸,可是會坐在浴缸旁邊瓢水沖身體,然後笑。

  可是也許我缺少躺著沉到水底的勇氣、也缺少在水中睜開眼睛看天花板的勇氣,無論如何。

 

  那湖像安靜的鏡子,盡本分複製出一個相同的世界,不言不語,無聲無息。我盯著它,彷彿看見了回憶的走馬燈。

  不是只有將死之人才會看見人生快速播放於眼前嗎?我還不打算死。

  來點風吧!我想。

  於是風起了,將湖面顫抖成哭泣似的肩膀,水光瀲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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