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我在國中時就展現出特殊的性取向,到了高中更是明顯到身邊的好友也看得出來。

  「女生是拿來調戲,而男生是拿來愛的。」

  「真是標準的雙性戀。」

  不。我每次都如此糾正她,我是泛性戀。

  其實當我說「女生是拿來調戲,而男生是拿來愛的」,我是有意表現出我是個異性戀的,矛盾的是,我也會坦承我並非異性戀。在這個不容許少數是正常的世界裡,唯有假裝自己是多數才能合法地活下去──只有喜歡異性才是合法的(儘管法律並沒有這麼說)。

  雙性戀是罪,而同性戀又比雙性戀罪深一重。

 

  高三那年有個男生想追我,我跟他說:「我從來沒說過我對男生有興趣。」

  不誇張,玻璃杯當真從他手中摔落,破碎成整間餐廳的寧靜。

  我微笑的恰到好處,不疾不徐補上一句「我也沒說我對女生有興趣」。

  而他鬆了一口氣,以為我在開玩笑。這就是世人根深柢固先入為主的觀念。

  只有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接受男性女性以及這兩個性別之外的性別──泛性戀。實際上,性別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適與否、有沒有看對眼。

  曾經有人問我:「怎樣才是看對眼?」

  我認為,看對眼這是一種感覺,感覺對了就對了,無法形容。就算對象是一個和自己想要的標準相差甚異的人也一樣,就是看上了,能奈我何?

  米粒就是一個。

 

  米粒是我的網友,也是我的聽眾。我是語音平台的主持人,不為了交朋友,而是如此的互動似乎是唯一還能夠提醒我的方法。

  提醒我什麼?

  提醒我別忘了怎麼與人相處。

  一次談到了同志酒吧,我順帶提起變性人與跨性別。老實說,我從來沒明白過為什麼是「變性」?去除掉那些為了生計不得不「改變性別」的人以外,那些本質是女性的男性、本質男性的女性,或者兼具雙重性徵的人,所進行的應該是「性別還原手術」才對吧。

  性別還原跟改變性別,層次上被定義了極大的落差。

  就像共振,我觸動了米粒,嗚嗚低鳴。

  後來米粒私下找我聊天,聊了更深入的話題,還偶然發現我和米粒使用相同論壇,生活範圍也相近,這讓我們更有種同伴的感覺。

  我們都是異類。

  黑夜裡由月光扭曲的產物,見不得白晝,卻渴望陽光,於是被其灼傷。

  我們在泥濘中匍匐前進,傷痕累累。

  其實很想洗滌並且站起的,但總有無數雙手用力把我們壓回去,逼迫喝下汙濁的髒穢。泥淖旁立牌子:禁止異形偽裝混入人類生活圈。

 

10

 

  Bien sûr j’ai tort disait le monde, Puisque je n’tourne pas rond.

  (他們說我犯錯,因為我荒腔走板、離經叛道。)

──法國歌劇《羅密歐與茱麗葉》

 

  我知道我是個思想獨特的人,也因此經常被說成標新立異,但我並不這麼認為,只是比較有創造力而已。

  可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我,總是寧願抹煞自己的真正想法,不是迎合別人,而是退居一旁。

  刀仔說:「妳明明是那麼有主見有想法的人……」

  是的,我有主見我有想法,同時我是個偽裝成功的異形,偽裝成尋常市井小民。將那些不被認可的通通藏起,但不是抹煞。我一邊尋找著同伴(貪戀於「啊,原來我不是一個人」的剎那感動),一邊等待微乎其微的時機。

  米粒就是我遇到的同伴。

  我愛米粒,我能直接地說出口。當米粒的手撫過我的肌膚,那顫慄的感覺給我了他所不能給予的。

  當時他要出差半年,於是把我託付給米粒。在他看來,米粒這種人,是最安全的。

  只不過他不知道,米粒的心是女人,而她愛的也是女人。那段時間米粒就與我同住,在他出差兩個月後的某天夜晚,我倆窩在床上聊天。話題不知不覺轉到他身上,米粒問:「妳很愛他嗎?」

  我說那是自然,毫不猶豫地。她又問我,那我愛她嗎?米粒撐起身子,眼神認真。

  望著米粒,我揣度她所謂的愛定義在哪。見我不答,她伸手覆上我私處,僅隔著一層薄薄內褲,明顯感受到指腹施壓。忍不住顫慄,反應立即取代言語,尚未回過神,米粒已經吻上我的唇。

  而我,環過手摟住她的背。

  僅此一次,僅此一夜,那之後,我們依舊是朋友。

  米粒是我們最好的朋友,始終都是。

 

  水總是如此吸引人,致命地。

  臨水平眺,彷彿佇足斷崖一般,居高臨下,心中不禁有種一躍而去的衝動。

  流光波粼,水面下有好多臉孔,一張張過分逼真的人皮面具,帶著淒苦、譴責,彷彿要突出水面,灰淡淡、慘藍慘藍。

  它們吐著泡泡,將話語包裹,聽不見,卻知道那是一陣陣綿密呼喚。城牆外的聲音已經遠到聽不見了,水底的召喚卻如此扎心,它們溫柔地歌詠,變換著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那些想不起的關係、想不起的名。

 

  當冰涼感襲上腳踝,才驚覺自己竟走入湖中,臉孔們環繞腳邊,無聲無息吐著吵雜的泡泡。

  水已經來到腰際,那些臉孔越來越接近,嗚嗚低吟,在耳中打出波波漣漪。心中不禁有點畏懼,但臉孔們如此毫無惡意,使得我無法撤離,一步步被吸引。直到一個踩空,我整個人沒入湖裡。

  瞬間擴大數倍的噪音震得我難以動彈,臉孔們的聲音在水中變得如此清晰,它們喊著一個名字,帶著哀傷、震驚或是憤怒,乎近乎遠。接著臉孔騷動起來,一個個穿過了我的身體,我感覺不疼,只知道比湖水還要冰冷,加上些許噁心。

  眼角滲入白色,在這非黑非藍的湖底。奪目白色顏料開始渲染,逐漸把視線填滿,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受不到,唯一能確認的,是一種漂浮的輕盈,在白中虛無。

  突然,米粒的聲音響起,帶著一抹驚慌與哽咽。

  「──花煦之,拜託妳快點醒來!」

 

  接著白中綻放了過分刺眼的暖黃光明。

  我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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