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荼蘼
荼蘼是春天最後的花,開到荼蘼,便沒有退路,也無法繼續美麗了。多麼絕望與頹廢的兩個文字。
──荼蘼是花季盛開的最後一種花,是沉寂下去的最後一點繁華,是絢爛歸於平淡的前奏。
馨站在河岸望著遠方,她已經不記得究竟自己站在這多久了,只知道寧離開後,她就一直都在這兒。
寧是個農家的小夥子,卻生得特別的好看,聰明,脾氣好,又生得一副好嗓子。村裡人都說,這孩子將來要進大城市做明星的。於是寧從小就沒有下過田,沒有伐過木,半點兒苦也沒吃過,穿的是全村最好的衣鞋、用的是全村最好的文具,所有人都把希望放在他身上,盼著將來能給村裡爭光,讓大家沾點好處。
大人們不讓寧跟著其他野孩子玩,處處看著他,放學還免費給他加課,小學五年級,村民攢了錢,送他入城讀書。
寧憑著一切的資質,獲得城市教師的喜愛,也得了同學的心,他相信自己將會有個美好的人生。
國中二年級,他被經紀公司看上,送去培訓唱歌、跳舞,也偶爾做做偶像劇龍套,高中他憑著出色的歌唱,保送都城藝術大學附屬高中音樂班,並且正式發片出道。
「荼蘼未央」,一個典雅的樂團名稱,兩男一女,給影視界大大的轟炸,他們以流行樂結合中國曲風,首張同名專輯震撼所有人。荼蘼未央的團員除了寧,還有馨與哲,馨是藝術大學美術系一年級的學生,哲是西洋音樂系大二。馨從小除了畫畫,最擅長的就是國樂,人也一副古典貌,清麗溫雅;而哲,頂著金紅色的刺蝟頭,喜歡抽菸,帶著痞味。
當經紀人陳把馨和哲介紹給寧時,馨微微一笑說:「我認得你。」
寧愣神,問說:「妳認得我?我們哪兒見過面麼?」
馨笑著,沒有說下去。
──蘇軾《酴醾花菩薩泉》詩:「酴醾不爭春,寂寞開最晚。」
公司給了馨一間畫室,那間畫室裡開滿了花。瓶中、架上、桌心、窗邊,觸目所及,盡是花群,開豔豔的、含苞待放的、凋零的,無處不在。
說那花是真的誰都會相信,因為這些花是從畫裡活出來的,栩栩如真。
「馨,吃飯囉。」
推開門,看見馨正懸手拾著畫筆,一臉凝思。再度出聲,馨這才噓了口氣,放下畫筆。
「謝謝。」
「馨,期末考雖然要到了,但還是別忘了休息。反正公司給我們放假,別累壞了。」
寧一邊說著,一邊走到馨身旁,未完成的畫紙勾勒出輪廓。河岸開著花,花間有著女子背影,長髮與裙子側飄飄地,還只有底色,就看出一抹濃濃的思念與寂寞。
「還畫小白花兒麼?」
馨含笑應了聲。背對著寧,於是他看不見馨眸子裡一閃而逝的陰影。
寧口中的小白花,名叫荼蘼,看起來很平凡,卻有著深刻的意涵:「結束」。
──《紅樓夢》:「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知多少?」
馨喜歡荼蘼,整間畫室裡幾乎都繪上這小白花。
荼蘼在春末夏初開花,恰好是這最後開的花,凋謝後表示花季結束,所以有完結的意思。而「開到荼蘼」的意思就是花已凋謝,一切結束。
她說:「荼蘼的花語是『末路之美』,雖無法與百花比美,但卻能一支獨秀。如此高傲,又如此清麗。」
寧聽了,笑說馨就是那荼蘼。
很多年以後,馨回到了老家。老家在鄉下,是個開滿了荼蘼的美麗村莊。每到春末,隨處可見這清雅的小花兒,如點點星子落入凡間。
但村中荼蘼一夕凋萎,枯朽乾癟,不復以往麗緻。村中沒了荼蘼,二十多年來從未再有。
也是那一天,村裡的一個女孩兒失蹤了。她本是群村的的希望,小農村雖然不算窮,但比起都城仍舊差異甚大,村長家生了這麼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娃,人人都盼她進入都城念書,給村子爭點光。
女孩的繪畫特別好,美術老師拿著她的畫參加大大小小比賽,她生活在鄉間,就看這村子長大,畫的自然是農村。孩童、課堂、牲畜、山水,而農村裡隨處可見的小白花,自然也醒目地復甦在她的筆下。
純樸畫風、穩健筆觸,次次獲得了評審們的青睞。靠著這樣的積累,憑著本身就優異的成績,加上無數獲獎經歷,進入了都城藝術大學附屬高中美術班,又參與國樂社,多學一技之長。
女孩在學校認識了大她一歲的學長,並墜入愛河。畢業後,兩人開了一間工作室,分成音樂美術兩部分,各別負責。兩年後,小有所成,於是他們一同來到女孩的老家,提起婚事。
那婚宴辦得盛大,在戶外活動場,全村都來了,新婚夫妻在都城的朋友同事也都出席,好不熱鬧。
那一天,女孩兒沒再出現。新郎哭昏好幾回,傷了嗓,溫柔好聽的聲音自此低沉沙啞。他離開這村子、將工作室轉讓,浪跡天涯,一去無回。
──如果說風,憑生未央,何顧逢花,燦盡荼蘼。
「喝喝看,上次說好的荼蘼酒。」
年節,哲回去團圓。馨說家裡沒人,就跟著寧到他的故鄉。
傍晚,兩人來到河邊,從寫著「花見河」的石碑開始順水流方向走了十多步,寧拿出鏟子掘地,不一會兒,捧起個小甕。馨走近,才剛開封,濃濃酒味直衝腦門。
真香。她說。
寧曾經介紹過這酒,聽說是先把叫做「木香」的香料磨粉入酒,密封埋入土裡,每個孩子出生時都會做一甕,之後每十年再做一甕。取用時撒上荼蘼花,花酒共醉人。不過撒花瓣這點,村裡人說,荼蘼花早已不開,現在都是拿別的花兒瓣配酒。
通常都是在自家附近埋藏,小時候寧來玩水,偶然間發現這邊竟有一甕。村中人人好酒,他一聞之下,非比尋常,味道確實是荼蘼酒,卻更加濃鬱,香氣逼人,還不用沾口,就有種除此之外天下再無美酒的感覺。
「確實好。雖無荼蘼花瓣相佐,卻潤口十分、甘甜沁心。」
馨點頭稱讚,走到石碑旁觀望落陽。杏桃兒眼、櫻花兒唇,梅雪的臉上黛山兩彎。「花見河」,無花,卻有一美人若花。
寧看得癡了,半晌沒話,他走馨身邊,欲言又止。
「有人說荼蘼花就是彼岸花,但其實不是。佛典中有說荼蘼是天上開的花,白色而柔軟,見此花者,惡自去除……是一種天降的吉兆,可是這吉對於塵世中的你我,卻是大大的不利。」馨頓了頓,「就如彼岸花,花開彼岸,花開不見葉,葉生不見花,花葉兩不相見,生生相錯。荼蘼、曼珠沙華,都是分離的表徵,沒有超脫,即便自命忘情,也不免會為其流淚。儘管心靈最深處,不希望你我荼蘼,不希望看到悲傷的彼岸花,卻依舊祈禱籍著你的手,讓其發芽、綻放……」
話到這,馨靜靜注視著寧。寧回望,神情盡是迷惘。
「馨,妳在說什麼?」緩緩伸出手,寧不安地試探著,「妳要離開?離開『荼蘼未央』?」
馨沒說什麼,只是要寧挖開石碑下的土。寧不知道馨為什麼要他這樣做,費了好大勁兒,才終於看見什麼。那是一截布料。
「這……?」
還待發問,地面轟隆隆震動起來,一個踉蹌,寧跌坐在地上。低下頭,霎時臉色慘白。
原來,這震動震開了土,露出底下的東西。那是一個女子,杏桃兒眼、櫻花兒唇,梅雪的臉上黛山兩彎,看上去是個清麗溫雅具有古典氣質的美女。
這女的,長得和馨一模一樣。
「荼蘼酒好喝麼?用手骨做的,加上一把荼蘼花封存。」
馨不知何時拿起來鏟子,睜大失焦雙眼,微笑望著寧。
「為什麼要讓哲一個人孤單著?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
寧震驚萬分,爬著倒退,馨悠悠地跟著。寧直退到河岸,進退兩難。
「馨!妳、妳在說什麼?妳瘋了嗎?哲到美國去找他父母了啊!」
「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要害我?我在這裡等你,等你好久,終於把你給盼活了。」
纖細的右手和白骨的左手將鏟子高高舉起,寧烈聲大叫。依稀看見一個男人,手持鏟子砍向一個女人,女人用左手去擋,小手臂就這樣斷了。
寧瞠目,下意識舉起手來想要阻擋劈下來鏟子。
河畔的荼蘼花又開了,一朵朵,小巧的、白色的。
──花,已經開到了荼靡,而我們,也將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