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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bandon all hope, ye who enter here. -- Dante Alighieri Divina Commedia

  (踏入此門,妄念絕塵。──但丁《神曲》)

 

 


 

 

謹以此文獻給我親愛的妹妹──

即使我們知道彼此的存在,卻互不相識。



00


  她輕輕一笑,六吋手術刀劃破平坦胸膛。她看著自己的手不斷給自己添加傷口,她感到痛楚,而痛卻早已失去意義。

  她是誰?

  她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她覺得自己是個「她」,卻又不那麼肯定。

  她覺得自己也可能是個「他」。不,能夠這樣對待自己的,或許算不上人,只能是個「它」。

  也許她是「牠」吧?嗯,應該是擁有「它」的心靈的「牠」,若說是顛倒過來似乎也行。

  總之刀子已經把肌肉組織和心臟刨絲了,一片一片丟入煮沸的高湯中。

  她覺得好痛好痛,痛到眼淚都放肆了嘴角,然而她依然如往常般,將一切抑制為一抹微笑。

  黃金色的高湯被攪和成粉色,冒著泡泡。

  胸口的洞穿破了背部,她拔出肋骨,放入烤箱,直到叮一聲金黃酥脆。

  她取出腎臟、肝臟,加入黑胡椒、烏醋和一丁點紅酒,在果汁機裡打成血醬。

  她將肋骨丟入鍋子,再挖出左眼,敲開倒進液體。蛋白質很快築起了白色泡沫,裡面盡是汙濁,她沒有將它們撈掉。她明白,那才是精華所在。

  熬煮著,她時不時攪拌湯汁,並戳破泡泡。

  另一方面,她剜下左大腿內側的肉,去皮後在平底鍋煎起。先刷了肉汁,等到表面熟了澆上血醬,七分熟時再淋完剩餘醬汁,裝盤以松露片點綴。

  其實她視線有些模糊了,不是出於血腥的恐懼,純粹是因為維繫生命的能量過分流失。

  實際上她感受不到任何害怕的理由,源自最恐怖的絕非眼前場景,而是這純白小小世界外,極具腐蝕性的色彩。

  它們一點一滴毫不留情地侵吞她小小的世界,沒有盡頭的白色裡攀爬著斑斕的黯淡。

  看看時間差不多,她拔下所有的頭髮,編織成一張濾網除去湯裡的殘渣。料理最終,她將湯品盛了一碗,和血醬大腿一同放置於鋪著白色蕾絲桌巾的桌子上。接著她從冰桶內取一些碎冰放入透明玻璃碗中,又放了一個玻璃碗在裡面。然後她坐在木椅,腿上擺好雪白紙餐巾,餐巾左半邊立刻開出大朵紅花。

  她低頭,用力削開腦袋,嘩啦嘩啦的腦汁和血液傾倒入透明碗裡,藉著下邊的冰塊,凝結成果凍。

  她說:「開動囉。」

  然後她閉上眼,沒有任何動作。


  記憶裡似乎有人這麼說著:「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彷彿是她的聲音回答著:「我謀殺了我,然後重生。」

  迴盪在意識邊緣的聲音輕飄飄,轉出餘音,她從來不曾自虐或殺了自己,儘管人們如此認為。

  她說,她只是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

  以另一種形式。


01


  一小瓶砂土被放在床上,發出了輕微的聲響。

  緩緩睜眼時,露娜希看見純白色的天花板,過度的白顯得刺眼,於是她緩慢地眨了幾下,去適應光線。這是露娜希來此一年後,難得的夢境。

  環顧一下四周,除了無色彩外實在找不到多餘的點綴,就連接近天花板的窗子,看出去也是眩白。

  略略一伸展,卻傳來清脆金屬聲,迴盪在小小空間。此時露娜希才想起,這裡是一座墳墓,她被鎖在其中一個棺木裡。

  一年多前她接受了審判,被送往這個地方,墓園守門人給她脫了精光,粗魯地沖洗一遍,對她裡裡外外觸碰搜查徹底,逼迫吃下藥物,換上一套單調醜陋的衣服,扔進棺木。

  棺木的空間其實可以讓她用二十五步左右沿著牆壁繞完一圈,只是她的雙腳有著鐵鍊黑得發亮,栓在床腳,走三步都困難。

  她能夠想像得到,大門外那群堵住街道的記者和人群們,聽到了怎樣的消息:「這位病患已經被本機構收留,並由專業人員看管,她絕對不會再出來做這種危害亡者安息的行為,請大家放心。」

  刺眼光芒連日來總是在身邊一閃一閃,即使她在車裡、建築物裡,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露娜希都知道這鎂光燈從未中斷過,直到這番宣言,才使得欣賞珍奇異獸般的行為逐漸退潮。

  露娜希還記得自己的第一個夢,她夢見了安格斯。那個深夜,她帶著久別重逢的安格斯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經熟睡了,她和安格斯來到了房間,那兒早就被布置好。露娜希把房內擺設調整過,使得床能夠隱藏在衣櫃屏風之後,緊貼著牆,並能夠確保倆人不會被發現。


  『我們又在一起了呢……這次,再也不離開了喔。』

  露娜希輕輕柔柔說著,伸出小指跟安格斯打勾。她想起以前安格斯也和自己打勾勾過。

  ──我以後要娶妳!

  ──真的嗎?

  ──對!我們打勾勾吧!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爬上床,露娜希鑽進被窩,將頭倚靠在安格斯胸前,一手環抱,輕聲哼歌。

  那天是母親生日,露娜希買了一個小蛋糕想要送給母親,但是當露娜希興高采烈地把蛋糕端到母親眼前,卻得到了一個巴掌。

  母親看著蛋糕面無表情,只讓她擱著,然後叫她跪下。露娜希並不明白自己為何而跪,直到臉被火辣辣地甩偏。細緻肌膚傳來刺痛,虹吸現象般順著肌肉紋理滲透半邊臉,表皮浮腫起,痛感卻逆向拉扯,蝕入心坎,麻燙麻燙的感覺也跟著鑽進,好像有一窩蟲子在體內滋長、嗜咬。

  她只是想要討母親歡心而已,母親卻責罵她奢侈浪費。露娜希紅著眼眶,咬緊牙關不讓眼淚落下。她知道,一但哭出來,肯定又是一波打罵,況且她也不想哭給母親看,在家裡,沒有人會憐惜她。

  後來弟弟回家了,看見桌上有塊蛋糕,才問是誰的,母親立刻慈藹地摸摸兒子腦袋。

  『蛋糕是要給你的呀。』

  作為姊姊的她,替母親買了生日蛋糕,卻跪在桌邊看著弟弟津津有味。

  那天露娜希被懲罰不能吃晚餐,早早就關到房間裡。

  夜深人靜,露娜希躺在床上確認家人都睡了,才偷偷溜出門,去找安格斯。


  無論是在被家人背叛前後,露娜希從不知道為何父母一點都不喜歡自己。她沉默寡言脫離群體又學業好老師愛,有人忌妒,喜歡欺負她,她都不介意。唯獨跨入家門,自己就什麼都不是。

  人從出生開始,所接觸到的第一個情感就是親情,因此也是最難以脫離的情感,縱使成長過程必然經歷愛情友情甚至其他的感情,卻終歸掙脫不出親情。好多人都告訴露娜希,有大家就夠了,別在意家裡怎麼對待她,遲早她也是會離家自力更生的。

  可是露娜希無法,她越是不想在意,就越把一切放在眼底。

  直到她遇到隔壁家的幼子安格斯.雷斯布瓦。雷斯布瓦家在事發前七個月搬到隔壁,一家四口,安格斯上頭有個姊姊。

  第一次見面是在露娜希被懲罰,關到家門外。她縮在門口啜泣,哭著哭著,忽然覺得餘光裡有一團影子,抬起頭,發現一個小男孩趴在圍牆上好奇地看著她,燈光下,對方的眼睛閃爍,既不是嘲笑也沒有惡意。

  『你、你幹嘛偷看我!』

  醜態被人看到,露娜希尷尬地擦去眼淚,卻無力不悅。

  『我叫安格斯.雷斯布瓦!妳就是露娜希對吧?』

  『你、你怎麼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露娜希一愣,自己從未見過他,他怎麼會知道自己名字。安格斯指指露娜希家,說常常聽見露娜希被罵的聲音。知道自家事情被聽到,露娜希顯得不快,惱羞成怒地說:

  『誰讓你偷聽的!』

  『不生氣。妳吃飯沒?』

  搖搖頭。露娜希經常為著一點小錯餓肚子。小男孩一副早就知道的樣子,說了一句等一下,就跳下圍牆。露娜希聽見開關門的聲音,沒一會,他就出現在鐵門外,手中拿著剛烤好,還在飄香的麵包。

  『給妳!』

  猶豫片刻,終究敵不住飢餓,露娜希小跑上前,一把奪下麵包往嘴裡塞。

  『欸,別吃那麼急啊,吃不夠我再去拿。』

  咀嚼著,露娜希看向安格斯,吞嚥下麵包後道了謝,眼淚也掉下來。

  安格斯的年紀很小,身量也比露娜希矮一截,他卻伸出手踮起腳,去抹露娜希的眼淚。

  『露娜希什麼?』

  『什麼?』

  『妳的姓。』

  『海爾,露娜希.海爾。』

  『那,』安格斯笑著,『露娜希.海爾,我家人說,以後妳被趕出門或沒飯吃,可以隨時來我們家。』

  那是露娜希第一次在黑夜看見如此明媚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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