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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進入精神病院後所要接受的是徹底檢查,好像洗刷一番後就會乾淨一些。想起檢查私處時,聽見的對話,露娜希微笑。

  ──想到她把屍體的那玩意兒插入,我就噁心,碰都不想碰。

  「我不是笨蛋,我知道你們把我當成變態。」

  沉默十分鐘,露娜希終於對面前的心理醫師說。

  這位心理醫師和他的助理已經待在房內半個多小時了,聽說是透過重重關係才得以進入訪問。

  對於露娜希來說,他們和其他人一樣。檢查、報告、檢查、吃藥,想要在精神病院裡獲得一絲逃不出牢籠的自由,就必須讓人們相信「你有在康復」。

  有些人最終可以出院,但身為法院判決送入的患者,便只有終身監禁。

  終身監禁,意味著再也無法到安格斯的墳前了。


  在申請表格被法院通過後,臨床心理醫師凱恩和他的助理便匆忙趕去。在櫃檯簽妥探訪表格後,看護員提醒他們除了錄音機和紙筆,其他東西都不能帶入。卸除外物後,護士領著二人穿過數道鐵門、柵門,來到連棟深處的房間。此處關著的除嚴重病患,便是由法院斷案送入,相較於其他棟樓,顯得較為陰暗,雖不至髒亂,卻隱隱聞出一股霉味。

  護士請凱恩和助理稍後片刻,就進入房中,約莫五到七分鐘方開門允許入內。

  凱恩過去並非沒進出過精神病院,但此刻所見卻和過去大相逕庭,此地宛如監獄。門邊有個按鈕,是屬於來訪者的,當要出去的時候按一下就會有人開門,而病患穿著束衣,連雙腳都用鐵鍊拴住。活動範圍僅限床邊。

  「有這必要嗎?」

  見此,助理皺眉說著。

  很顯然,吃喝拉撒都必須在床邊解決的生活是非人待遇,對於被視為異端的精神病患、變態而言,本身就已被屏棄在「人」之外,他們被「人性」剔除「人性」,以非我族類的姿態圈養。

  露娜希一開始並沒有抬頭看向他們,略低著頭,使得長髮遮蔽臉龐,在聽到凱恩自我介紹後,稍微動了下。

  床前擺了兩張椅子,當兩人坐上去後,露娜希站了起來。起先驚嚇了兩人,等到心理醫師意識到露娜希是在鞠躬的時候,他小心翼翼站起回禮,露娜希又緩緩坐下。

  凱恩詫異於對方的鞠躬,因為這表示露娜希是有禮貌意識,也就是──凱恩側首,讓助理紀錄下露娜希沒有精神問題,可接受會談。

  「露娜希.海爾,我能直接叫妳露娜希嗎?妳知道這是哪裡?」

  點頭。這點頭像是生鏽的齒輪強自運行,凱恩忍不住想起鬼片。陸續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勉強可以看得出露娜希點頭回應,只是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直到被問及一年前法院宣判入住以及當天審案的相關事宜,露娜希沉默了,稍稍沉下肩,有種頹喪感,彷彿對於這件事情已然認命,多說無益。

  「好的,沒關係。那妳家人有來看過妳嗎?」

  匡啷一聲,露娜希再度嚇到訪客,她激動站起,頻頻搖頭,在床邊轉了一圈然後在床腳蹲坐著縮起。

  從肢體語言上可看出她並不希望被家人看見自己現在這模樣,同時,這樣意味著兩種可能性:第一,家人沒來過;第二,家人來過但卻使得她更加自卑、自責。回想起女孩的家庭背景,第一種可能性更高。

  凱恩沒有繼續提問,露娜希也沒有回答,只是縮在角落,將臉埋在凌亂頭髮之下,瑟瑟發抖。這發抖沒有絲毫畏懼,而是傷心和激動。

  等到露娜希冷靜下來,凱恩才緩緩開口:

  「他已經再次被埋葬了。」

  此時露娜希僵硬的肢體稍稍鬆懈,腦袋動了動,似乎將頭抬起,凌亂如雜草的長髮使凱恩覺得礙事,他思忖著離開前要交代看護替露娜希整理好頭髮。但露娜希卻沒有開口,只是維持動作將近十五分鐘,像是刻意在磨兩人的耐心,等待對方放棄而詢問其他事情或是離去。

  助理在如此氣氛中顯得坐立難安,凱恩卻只是靜靜坐著,偶爾鋼筆會觸及紙張,卻沒發出聲音,不讓露娜希有被催促的感覺。事實上,在這座精神病院裡,時間對於關在病房裡的人而言不具意義,露娜希並沒有意識到時間流逝的速度,她可以恣意延伸或壓縮它。

  終於,露娜希輕輕說話,細細小小並因為談及了死者──安格斯.雷斯布瓦──而顯得溫柔。

  「他說過,長大了要娶我……他對我很好,無論我被人欺負或是爸媽打我時,他都會保護我……他說長大後非我不娶,絕不讓我受到委屈。」

  探訪露娜希之前,凱恩和助理便去過找過死者家屬。雷斯布瓦家屬於小康,住在稍嫌老舊的房屋但內外都打理得一絲不苟,客廳裡牆壁漆成淡鵝黃,打上燈光便充斥溫暖。

  客廳裡有個櫥櫃,裏頭全是安格斯的照片和生命點滴,儘管他只擁有短暫的七年光陰。當中有張照片只剩下了一半,安格斯左手牽著一隻小手,小手的主人被裁去,相框裡有一半是背後灰色硬底紙,宛如不願被提起,卻又無法忘記。

  雷斯布瓦太太並不是非常樂見凱恩兩人,整個會談下來盡可能的避免對談與眼神交流,而安格斯父親卻持著相反態度,他向凱恩和助理訴說著對於兒子感到驕傲,也很喜歡露娜希,願意原諒露娜希對安格斯過分愛慕造就的失序行為。

  雷斯布瓦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妻子身子略略一顫,抱住胸口的雙手不經意的又收攏了一些。

  『海倫其實也原諒露娜希』,雷斯布瓦先生看了妻子一眼,伸手將她摟近,撫了撫她左肩,『對這一切感到最為激動的莫過於海倫,她說過已經原諒露娜希,只是……這對我們而言畢竟仍是傷痛,每個人需要不同的時間長短來釋懷。』

  『你們能夠原諒是好,但當初發現自己兒子的遺體不見,應該仍舊有驚訝甚至憤怒的情緒吧?』

  『那是必然。遇到這樣的事情會憤怒是正常,想找出讓自己兒子死後不得安寧的兇手。』

  皺了皺眉,雷斯布瓦先生在使用了「兇手」後,覺得略為不妥。墓園遺體遭竊一事傳開後,露娜希很快便來到雷斯布瓦家請求原諒,她說她只是想和安格斯在一起,不知道這樣會使雷斯布瓦家傷心。她願意將安格斯還給他們。

  『她只是用錯了方式去愛安格斯。』

  『那個不叫愛。』安格斯的姊姊神情顯得不可思議,即使過了一年提及此事仍是握緊拳頭,『我不能原諒那個女孩。要我們為她設想,她怎麼就不為我們設想?怎麼不為我弟弟設想?』

  安格斯的父親露出牽強苦笑,似乎對女兒的情緒反應不知如何應對,女兒的無法原諒與妻子的難以釋懷,用一年的時間在他眼中累積了疲倦,他擔心著這樣的日子還要多長。

  雷斯布瓦先生明白,自己的家庭相較海爾家是如此鮮明對比。露娜希總是覺得,雷斯布瓦家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姑娘在感恩節劃亮火柴所看見的溫暖家庭。那也是露娜希過去在夢中數次渴望,卻隨著年紀增長逐漸放棄的地方。

  但露娜希作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家庭居然真實出現在生活裡,並且毫無條件地包容、接納了露娜希。

  ──露。

  雷斯布瓦家總是如此唤她。

  ──歡迎回家。

  他們說,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吧。

  露娜希曾經問過,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雷斯布瓦太太說,安格斯的姊姊朵兒是養女,實際上是安格斯的表姊,生父失業又高傲不肯接受救濟,酗酒抽菸,醉了回家便打母女倆,生母在朵兒五歲時逃走,朵兒只能靠收垃圾跟乞討維生。

  等到社福人士抵達關切,朵兒生父已酒精中毒暴斃在家中多日,朵兒卻不知道。因為當父親進到房間後,任何人去打擾都會得到一陣怒罵爆打。於是朵兒根本不敢去詢問房中的父親狀況,屋子裡酒氣薰天加上各種食物、垃圾味道,使得朵兒遲遲沒有察覺。

  社福中心帶走了朵兒,查到朵兒有個阿姨遠在國外,聯繫上了才知道倆家人竟是十多年沒有聯絡,海倫不知道弟弟結婚了,更不知有個甥女。

  海倫跟丈夫喬凡尼商量後,決定收養朵兒。他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幫助朵兒走出過去的陰影,讓朵兒從一個拒絕開口跟人說話、看見大人伸手就下意識退縮的小女孩,慢慢成為一位普通的孩子,可以正常上下學、跟人相處。在那之後,他們才有心力再去養育另一個小孩。

  所以他們很能了解露娜希在那種家庭中過得是什麼日子,希望藉由他們綿薄的力量盡可能幫助她。

  『其實對我們而言,就算將來安格斯說要娶她為妻我們也是支持的──如果安格斯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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