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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緣來天註定,緣去人自奪。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惟心造。

──題記

 

  琤。

  玉箏撩撥,在山谷裡盪開回響。一抹清音流洩,漣漪溪水、吹散薄霧。

  孤鸞鳴,獨行單飛。清晨淺碧如玉的山色空濛,天上那道影,流動了靜止的畫面。

  翠煙觀今日依舊安安靜靜,只有小童掃落葉。

  觀後的繁彩亭能看見半片山水,蔥翠明玉珠潤色澤漸層渲染,由遠而近一彎清澈水帶粼粼波光,溪裡幾隻小草船盪舟划槳,順流而下。

  繁彩亭屋簷斜飛,四角雕著神獸,梁柱清一色暗紅漆木,不染任何雜質。亭中石桌擺置一張玉箏,溫潤晱透,看得出質量非凡。玉箏銀弦閃動星芒,如粉如霧,爍爍生輝。

  弄箏人側首閉眸,纖指輕撥,音律璁琤,舒婉忥兮,平心靜氣,隱約卻蘊含愮悢太虛。那人墨髮如緞、滑順披散,一席純白對襟襯袍隨意綁繫,露出大半的胸,彷彿不受秋風的鼓譟影響絲毫。

  楓葉在箏音中飄零,捲開漫天孤單,飂兮若無止,颻兮若無盡。

 

  草船靠岸,下得一女,身穿淺黃描花立領對襟上衣與澄湖齊胸襦裙,晚霞藍的束布簡單交纏未打上蝴蝶結,更添飄逸。當風吹過,縹碧藏色展現,竟是製衣人小巧心思。

  女子素雅面容添著一絲憂慮,抬頭望著高山內隱約的一抹炊煙。丹楓捲,碧水漪。女子深吸口氣,邁步往山林裡去。

  在女子前往翠煙觀之時,另一人已然先至。

  來人未走大門,起落之際仙然躍過外牆,藍影翩蹮,挾著一抹清香流入繁彩亭。

  「懸泉。」

  弄箏人勾勒微笑,左手上滑消融餘音。手覆於弦,殘月側過半邊臉,溫瓷般精緻面龐上,長睫依舊遮掩雙眸。

  「你說,自君一別,多久未嘗相見?」

  「山中無年歲,不久。」懸泉輕笑出聲,白底明溪碧山纏雲扇輕輕搖晃,「好友,別來無恙?」

  「不差到哪。」

  「那表示也沒好到哪。」

  說罷,懸泉移步桌邊,藍袍撩開,自適落座。

  「好久沒見著空山秋景,沒想到楓葉依然如斯奪目……你……可還記得當年?」

  「忘了。」殘月抬頭,笑容平靜無波,「世間色彩繁華,已隨雙目而去;空山風景如畫,入樂不忘。」

  望著殘月,懸泉不再言語,多年來的默契早已知曉何時該止。

  當年殘月轉醒,那人已然離去。是殘月不願見她,所以囑咐了自己,將她送往遠方。

  不希望雩兒看見自己雙目失明而懊悔,最好是能把自己給忘記,忘記了帶給她不幸的自己。當年若無相識雩兒,也不會有今天。

  既然自己是痛苦的來源,那就將這一切以一碗忘塵抹滅,使她後半生都能安安穩穩過日子。本來男方就沒有任何不好,只是雩兒非殘月不嫁。

  「湖水如翠,歲月更迭,瀟瀟處有你詞文兩三闋,有此知己,平生足矣。」

  喟然一歎,琤琮復起,飄搖流觴,如履繁華。懸泉聽得一陣,歌聲低吟。

  「爛漫畫,碎成沙,瓊華盛,熒霧緲;江月似醉,映碎離別,砌玉堆雲,宛若霞煙。過盡千帆夢未醒,淚珠流遍玉顏衰……恍惚一瞬,浮生亂流年。」

  颾雭輕起,瑽瑝巧逝,殘月望向亭外,細聲一句「下雨了」。

  「嗯,下雨了。」

 

  那年的雨綿密如布帛撫掃肌膚,雩兒雙目淌血,踉蹌從後門離開高宅。血順著臉龐蜿蜒,在深綠衣裳上綻放鮮豔炖紅,恰如這條青石街道兩旁被雨搖落的朱楓。

  她仰頭,透明水珠似雨似淚洗刷臉龐,一些血跡乾固殘存,眼窩裡卻依舊湧出更多灼燒的紅。

  高翔是雩兒未婚夫,儘管雩兒心中千百個不願意。半年前,雩兒攜同丫鬟前往翠煙觀上香。列祖列宗牌位在此,家中女子但凡年滿十六,尚未嫁娶,年年須至此負責祭祖。

  便是在那,遇見了觀主殘月。縞素白衣不染塵色,恬靜眸中不含俗務,唇邊永不消褪的笑弧淡然溫雅,他指引雩兒完成祭祖事宜,一切流水行雲,雩兒弗敢有絲毫差池,她知道,從頭到尾他都在看她,未曾轉移視線。每當雩兒偷偷窺眼,總是見殘月和婉對笑。

  初識,在這樣嫩語軟笑之中,染開一捲水墨。

  而他們的相識,又注定了永久的擦肩而過。

  過了幾星期,高家帶了媒婆、禮金前來說姻緣,高家公子中了狀元,今年便要金殿面聖。楚雩外表並沒特別出眾,僅僅能說清秀可人,也不是才華洋溢的奇女子,琴棋書畫只有琴藝還算專精,且說是專精琴藝,倒不如說是癡迷於琴弦製作上,總說唯有好弦才能奏出真正的曲律。

  本來楚家還估量著女兒婚事,卻不料有高翔這等將來非富即貴者看上女兒,自然欣喜應允。

  可楚家沒人知曉,雩兒芳心暗許空山翠煙觀主殘月。

  這門親事訂下當天,雩兒只漠然說了「我不會愛他」,便獨自前往翠煙觀。從城裡到翠煙觀約莫要兩時辰,這一路上雩兒心思千百來回,反覆琢磨如何告知殘月,卻在離觀門幾步之遙,看見了殘月滿臉寧靜地等待她,頓時林鳥啁啾,心境平和。

  「怎麼了?雩兒。」

  殘月悠然伸手,輕輕牽住雩兒,一如往常攜她赴往繁彩亭。兩人都喜歡撫琴弄箏,雩兒便讓這高手提點提點。

  「月,你有沒有想過,哪天我嫁人了,不能再同如今這般光景?」

  眉心糾結,雩兒堪憂地望向始終淡若清風的男人。殘月的笑深了幾許,彎著了眼,他側首看看雩兒,聲音依舊不輕不重。

  「台階。」

  避開問題,殘月領她上亭。繁彩亭的石桌上擺置著一張無弦箏已然十數年,前任觀主言:「樂由心聲,無弦自明;玉箏補弦,銀星落輝」。這玉箏需一種特殊的弦才發得了音,其弦色彩如銀川舞星,制弦不光技藝,唯有緣人才能完成。

  雩兒自懷中取出布包,打開來,竟是輕如絲羽的銀帶。她默無言語將十三弦一根根給玉箏繫上,隨手撩撥,輕潤琳琅。雩兒看著殘月眼眸中流露一抹欣喜,啟口說明琴弦來由。

  那是純銀與蠶絲反覆淬鍊,月陰七七四十九日而成。

  褰裳端坐,殘月挑弦一放,琤琤如溪水潺潺,他閉眼,展開一曲。時緩時沉,有若江波掛夜,幾梭煙舟迎月,楓落林靜。

  一會兒,雩兒打破如此安逸。

  「月,你還未回答我。」

  「……有。倘若如此,我只能祝福妳。」

  靜謐對望,一時間蟲鳴鳥囀彷彿放大數倍,直至空山再無聲息。雩兒淡然一勾微笑,失卻情感。

  「好。」

  起身,雩兒緩步離開,紫紗擦過殘月雪衫的一瞬,殘月出手,扣住雩兒手腕。兩人依舊沒有言語,只有風輕柔於繁彩亭柱穿梭。

  丹楓飄過,雩兒背對殘月,沒有回頭,綠荷身影滑開,布錦飄揚。

  「謝謝你的祝福,觀主,咱們就此別過。」

  飄飄搖搖,一葉丹楓鮮豔似血,躺上銀弦。

 

  殘月再一次見到雩兒,是懸泉慌亂抱著浴血昏迷的她直奔翠煙觀。

  鮮血汩汩,來自雙目。雩兒慘白的臉殘忍襯托那驚心的紅。

  第一次,殘月心中有了悔恨、無措,撕裂般地痛。

  那日雩兒離開空山,再無踏足,安安分分直到拜堂,當新房只剩下自己一人,她褪下大紅囍紗,換回舊裳,悄然往後院而去。

  步履在青石街道,天上一彎細月恰如翠煙觀裡那抹溫溫微笑,雩兒看著看著心裡反覆翻騰,絞帕似地糾結一塊。

  「月……你明明是愛我的……」

  兩個人在一起不一定就能幸福,我與高翔無愛無情,你怎能予我祝福?你怎能如斯待我……你怎能捨得?

  「月……我嫁,但我不要見到不愛的人,我也不願再看見你……」

  纖玉修長的手指著那勾破月。驀地,雩兒悽惶一笑,探手直襲雙眼。

  明月殘,丹楓散。

 

  一碗忘塵水,洗淨鉛華,抹去流年。

  殘月跪在翠煙觀後樓外三天三夜,求出師父醫治雩兒。醫治需使用活人眼珠,殘月毫無猶豫奉上雙眼。不過前任觀主又帶有附加條件。

  ──我可以醫治好楚雩,但這有碗忘塵水,你們當中,必須有人喝下。楚雩甦醒之前得決定好,否則我就殺了她。

  那碗茶湯擱在窗台整夜,最終,殘月捧著碗親自給雩兒餵下。月光灑入小屋,雩兒臉上蒙著紗布,平穩吐息。殘月理順雩兒髮絲,同樣蒙著紗布的臉,看不透情緒。

  懸泉站在身後陰暗處,默默注視一切。

  「懸泉,幫個忙,替我送她回高家……」

  「殘月,我以為你會選擇喝下。」

  「不,我要還她幸福……那些痛,由我來揹。」

  雨細細下著,懸泉淺笑拍拍殘月手背,起身準備離去。

  「好友,有個舊識來探訪你,估計要到了。」

  話語殘存,人影無蹤;琴聲依然,飄楓落雨。小童帶著青衣女子來到繁彩亭,告知了聲,又悄然退離。

  「觀主。」

  聲音在雨幕中散開,輕軟如絮,儀禮合適,有若初逢。玉箏曲律在那一瞬,裊裊音餘。

  再見,已如初見。

  輪迴之後,人世間多少眼淚,分明平息許久卻又欲凝噎;一切過罷,這一點心酸淡卻,幾年後又見,誰溼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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