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舊憶。
他是八旗最後的皇親國戚;
她是空有貴族名頭的京城第一美人;
她是出淤泥而不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當紅戲子。
大家族的束縛,家國洪流的巨變,
他救不了愛情,救不了根深蒂固的逆流,
更救不了自己。

 

  舊憶就像一扇窗,推開了就再難合上。誰踩過枯枝輕響,螢火繪著畫屏香。
  老窗子推開了一聲咿軋,夕陽滲入。皺紋遍布的那雙手,是歲月的痕跡,刻烙了泛黃的舊記憶。窗外是秋景瑟瑟,抖落一地枯黃,曾經的榮華如今只剩楓紅滿面秋霜。
  她還記得呀,那年在戲台上瞅見了他,從此一顆芳心暗許。彼時,正逢戰亂。
  『想我虞姬,生長深閨,幼嫻書劍。自從隨定大王,東征西戰,艱難辛苦,不知何日方得太平也!』
  猶憶當時,她正唱到這句。台下的他讚許頷首,勾一抹微笑悄悄奪了她魂魄。下戲後她沒見著他,心裡落寞,不知曉有沒有機緣再見。後來給人問去,那是八旗皇親國戚遺族,在這樣紛擾年代,孤獨兀立,在繁華傾頹之際依舊傲世。
  「想我虞姬……隨定大王……不知何日方得太平也?」
  韶華不見,人依舊。景物不再,人依然。太平年來倒是來了,一切卻都變樣了。梅園外那兩排楓葉在七月裡艷麗,如今窗外還是兩排楓葉,卻絕非當時印象。
  斜陽沉了,老婦點起燭燈,在屏風上倒映出搖曳默片,撥放。

  為誰攏一袖芬芳,紅葉的信箋情意綿長,他說就這樣去流浪,到美麗的地方。
  又一回終戲,後台那正卸著妝,討論著一會兒哪邊歡騰去,畢竟這次點場是個國外經商致富的人家,一齣戲下來那賞金有多少是分明的。
  她向來喜靜,便不去。一番梳洗後換了尋常衣服,在這園子裡晃悠。不愧是常在西方周旋的一家子,大宅擺著中國韻味,內裡卻洋氣十足。總歸是主,沒人敢褒貶,她心裡輕嘆,閒步著。
  『咦?』
  過了轉角,看見一道昂然背影,她一個愣神,想到這時分又有誰和自個兒同般閒散。
  『呵,我倒奇了誰家姑娘沒丫頭陪著便四處晃悠。』
  估計是遍地枯枝給踩響了,那人聽著回身。一剎那將她羞紅了臉,卻不是他是誰?側過臉,舉手掩著,恨這袖竟如此地短。
  『哦?是于姑娘。』
  他微笑一如初見,呆滯住她。
  『您識得我?』
  『那自然。千金難買的北京當紅戲子,只求願得一人心,白首莫相離。』
  聽他這麼說,她驚訝望去。知道自己是當紅戲子那倒不足驚異,卻是這麼一句:「願得一人心,白首莫相離」,只在私下同友人們說起。他回望,溫溫笑弧始終勾勒不減。
  『妳知道麼?我就這麼一個願望,雙飛比翼,天涯浪跡。』

  誰的歌聲輕輕、輕輕唱,誰的淚水靜靜淌。那些年華都付作過往,他們偎依著彼此說好要面對風浪。
  那年記憶鋪了霜,陳舊泛黃。他愛聽曲,她愛唱,一戲演出剪不斷的情,卻撕扯了彼此的心。那回戲後,她在後台等著,卻等不到他,心裡按耐不下,到前邊去找,竟見著他身邊跟著個女人,妖冶奪目,光彩魅人。
  這女人她聽說過,沒落貴族,京城第一美人,倒和那八旗遺族登對,都是滿人,都是皇親國戚。
  想著,突然揪心,是的,多麼般配。
  『于姑娘!』
  轉開身,將自己淹沒於人潮,那一抹蓮香依舊滲入他的鼻間,潤開滿腔悵然。他讓她等等,逐向殘影。
  宛若一絲將斷未斷的線,緊銜著,一路拉扯他來到杳無人煙的廟牆邊。是夜,白日那檀香裊裊塵聲喧囂的廟也安睡,幾盞搖曳燈燭陰晴彼此。進無可進,伶人佇足,回過身,有他,退無可退。
  她頰上依舊懸掛淚痕,晶瑩眸中波粼無止傷悲。
  『于姑娘,我……』
  她輕聲打斷,一歎,『可還記得此地?此地、此戲。』
  雲斂清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雲斂清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月色雖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只因秦王無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靈,使那些無罪黎民,遠別爹娘,拋妻棄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俘寒。』
  她定睛望月,眉宇憂愁。
  『我一人在此間自思自忖,猛聽得敵營內有楚國歌聲。啊呀,且住,怎么這敵人帳內盡是楚國歌聲,這是什么緣故啊?哦,我想此事定有蹺蹊,不免進帳,報與大王知道。』
  她揚手一掀,虛帳翻飛。
  『大王醒來!大王醒來!』
  她靜口無語,眸光凝滯。這齣戲,他是萬般喜愛,台詞熟捻,他輕道:『何人?』
  『外家妃在此。』
  聲音微微顫抖,戲外不成鴛鴦,戲中但求連理,只不知他要如何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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