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離開精神病院,回去公司的路上,副駕駛座上的助理忍不住問了凱恩那些出於凱恩個人好奇而向露娜希提出的問題。

  凱恩笑了,說起他認識的一個人,一個有著異樣興趣的人。

  助理聽完以後皺著眉頭,「老師,你把那個病態朋友的問題放在心上,然後替她去問另外一個病態的人,是不是意味著你也是個病態?」

  凱恩笑而不答,默默地將這問題留給助理思考,若是他能夠理解,可以讓他直接從助理升格正式。

  他想起那人最喜歡說的一句莎士比亞經典名句:「我沒瘋,卻比瘋子更苦。」

  記得她也很喜歡問:『如果我說我是瘋子,那麼我就沒瘋。如果我說我沒瘋,那麼我就是瘋子。現在我說我沒瘋,那麼跟我交談、聽我說話的你們,是不是瘋子?』


05


  聖誕節前夕,凱恩再度造訪了精神病院。接到露娜希來電時凱恩著實驚訝,她說因為自己有「進步」,所以院方同意她打電話給凱恩。

  ──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

  攢著小玻璃瓶,露娜希輕輕地說著。凱恩上次送墳土給她時,是順道而來,算不上正式會面,也就沒有久留,與之見面的反倒是奇怪的女子。

  『妳也是個怪人。』

  說話對於鮮少與人交談的露娜希仍舊耗費心力,尤其露西的說話模式像極了謎題,她怎麼看露西都不是個年邁智者,那或許就是她口中的天才。

  ──如果天才說的話總是令人費解,那他們一定很孤獨。

  露娜希想著,打了一個呵欠。她深吸了一口氣卻閉著嘴,希望不造成露西誤會自己以為她無趣。不過她顯然想多了,露西只是微微笑,輕輕地點點頭站起身。

  『我們都是,不是嗎?』

  一片雪花從窗子落了下來,露西伸手接住,看著它在掌心裡瞬間融化。露娜希知道,這很可能是最後一片飄入房間的雪,儘管室內尚未感覺到冷,可很快就會有人來將窗戶關起。她想著安格斯,安格斯的墳墓,是不是很快地也要被大雪深埋了?

  『我不能幫助妳什麼,露。』

  被設置成只能從外開啟的鐵門,在裡面並沒有把手,露娜希並沒有注意到露西是如何開門的,彷彿鐵門原先就沒有關好。露西左手搭在門緣,略略地回頭。

  『但是我能告訴妳可以做些什麼。如果妳想去看看安格斯,妳可以請凱恩幫忙。』

  露西柔柔一笑,走出了房間,鐵門在關上的時候發出了已上鎖的電子聲響。


  ──我想在聖誕節那天去看看安格斯。

  電話那端的凱恩發出了困惑地聲音,露娜希搓了搓手,縱使是凱恩極為短暫的思考時間,也足以令露娜希注意到冬日早已降臨的寒氣。

  『我可以先答應妳。可會不會申請通過,並非我所能決定。』

  露娜希微微一笑,說了沒關係。露西說可以尋求麥摩里醫生的幫助,表示著他一定能帶她去安格斯的墳前。她直覺地相信著。

  聖誕節前夕凱恩確實來了,將時前提前一天是院方的要求,當所有人都在過節,也就是人們最為鬆懈的時刻。為了避免院方不願面對的任何意外發生,聖誕節當天所有病患都必須留在大樓內。

  露娜希並不介意,還有機會可以見上安格斯,她已經十分知足。

  載著露娜希前往晨星紀念墓園的途中,露娜希並不好奇於一年未見的外面世界,只是低頭撫弄著小玻璃瓶。

  凱恩偶爾瞥向她,知道她不想說話。在進入精神病院前露娜希就是個不太愛說話的小女孩,只有面對雷斯布瓦一家子,才會顯得自在許多。

  他想起了喬凡尼滿臉嘲諷地說著:『這起訴訟根本就是個笑話!』

  海倫與喬凡尼探望過露娜希的次數並不多,一方面是非親屬的探望申請需要較多時間批准,一方面是海倫希望能夠忘記,儘管她願意原諒,可是看見露娜希,會使她想起只能作為悲傷回憶的美好過去。

  這是人的奧妙之處。人們總是認為自己擁有著回憶,卻不知道回憶才是自己的主人。

  『是我們失去兒子、是我們兒子的遺體被偷,可提出抗告的確是竊犯的家屬,而我們卻捍衛行竊的女孩。你說這可笑嗎?』

  喬凡尼有些激動地擺了擺手。面對喬凡尼,凱恩無奈地微笑搖頭,助理更是低頭輕輕笑了。

  『她只是個孩子──甚至在法庭上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會談結束前,凱恩告訴喬凡尼,並非是世界無法接受這樣的愛,而是人類無法認可這樣的愛。生死由天,可餘下一切都是人們互相審判、撻伐、決策。政府、律法,甚至是社會本身,哪一個不是由人類自己構築而成。

  『行事者我們,否決者我們、厭惡者我們、裁決他人者亦是我們。或許你能說你不是,可一兩個你,不被賦予資格代表群體。這是這個世界──人類世界的生存型態,永遠不會改變。露娜希的愛是不會被社會接受的,哪怕只有一部份人明白,可明白歸明白,接受,卻是另外一回事。』


06


  晨星紀念墓園以矮柵欄圍起,漆上墨色的金屬泛著光澤,入口處則是黯淡的灰磚堆砌而成,守墓人的休憩室連著磚塊圍牆建立,彷彿是另一座石穴,從窗口望進,沒有人在裏頭。

  凱恩並不以為意,帶著露娜希徑直而入,儘管冬雪已深,每一座墓碑都被清理得乾淨,周遭的白雪彷彿是輕柔地呵護在亡者身旁,安格斯的墳墓位在小花園附近,和其他墓碑一樣掃淨了積雪,墓碑旁擺放著一束鮮花。

  「雷斯布瓦夫婦來過了嗎?」

  露娜希問。但凱恩搖了搖頭,說自己並不清楚,之後便稍稍退開,給露娜希一些私人空間。

  露娜希在墳前緩緩跪下,輕輕撫摸碑上照片中的安格斯,他稚嫩的笑容格外燦爛,就像是拍攝當下眼前所見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露娜希不發一語地環抱住墓碑,就這樣靜靜地抱著,直到嚴寒藉由花崗岩穿透了羽絨外套,浸濕了毛衣,直達心口。

  餘光注意到不遠處有個人影,露娜希抬起了頭。那人的金色捲髮融在安靜的墓園裡毫不突兀,既沒因陽光絢爛,也不折射銀雪,白色連身裙像極了精神病院裡常見的病患穿著。她赤著腳走向一座碑前,彎身將手中那束鮮花放下。

  那人單膝跪下,合起雙手,一瞬間露娜希彷彿看見她的背後有一對純白翅膀。露娜希愣了一下,旋即判斷只是錯覺。那人結束祝禱後,朝著他們走來。

  露娜希這才發現她是露西,恬靜的神韻和記憶相互背馳,以至於沒有立刻認出。

  「斐爾小姐。」

  凱恩向露西點頭致意,露西笑了笑,輕喚凱恩之名。

  「那是斐爾小姐的親人嗎?」露娜希問。

  「露西就好了,我親愛的。」露西低下頭,輕柔地說著:「他不是我的親人,但我認識他、我愛他,就像我認識並且愛著這座墓園裡的所有人一樣。」

  看著露娜希迷惑的表情,凱恩告訴她露西就是墓園守門人。露娜希有些詫異,她曾經來過兩次晨星紀念墓園──安格斯的喪禮以及為了帶走安格斯。彼時所見,守墓人是個半瞎的老先生。

  「知道這座墓園為何叫做Morning Star嗎?」

  露西手搭向墓碑,手指輕撫的動作像是摩娑著安格斯的頭髮。她說晨星是黎明前除了月亮以外,天空中最亮的星體,在古希臘神話中叫做福斯弗洛斯,字面意思就是黎明使者。而在拉丁文中被翻譯成路卡斐爾,光之使者,用英語來說,就是路西法。


  路西法並不是魔鬼,祂是所有天使當中最美最耀眼的那位,祂在羅馬神話中化身為維納斯,也就是金星。古羅馬天文學家發現金星和晨星其實是同一顆。路西法是掌管愛、美與生命的神祇。

  路西法曾經擁有一座樂園,那座樂園距離人間有九個日夜遠,在那裡只有幸福美好,沒有生老病死。子民們為自己的心而生活。祂們管那地方叫做天堂。

  在過去,想要進入天堂的人們必須用盡全力地找到入口,若在途中精疲力竭,就會變成流星殞落。而到達入口後,奉上帝旨意守護入口的路西法就會向他們問問題,由此決定是否有足夠資格進入天堂。

  直到有一天路西法迷失了,祂對於只有回答正確才能進入天堂的認可方式感到荒謬,祂開始質疑上帝,並與之抗衡,最後失敗了,被剝奪翅膀、驅逐出境。路西法墜落了九個晨昏,在絢爛到憂傷不已的夕陽中沒入人間。

  「祂放棄了嗎?」

  露西搖搖頭。

  「路西法在人間尋覓,尋覓那些渴求進入天堂卻不得其門而入的人,試圖幫助他們……只是那些人,並不是通通都能夠進入天堂。」露西垂眸,微微一笑,「晨星紀念墓園,紀念的不只是這些逝者。」

  她望向旁邊那座墓碑,上面的照片已然模糊,碑文引了哈莉葉特.比切爾.斯托的文句──The bitterest tears shed over graves are for words left unsaid and deeds left undone.(墓碑之上最痛苦的淚水是因未言之語和未竟之事。)

  「這是路西法的樂園。」

  聽見露娜希的聲音,露西又溫柔地笑了笑,她不再說話,緩慢而悄然地離去,將露娜希還給安格斯和她的思緒。


07


  踏出墓園的時候,一根白色羽毛輕盈地飄入露娜希的視線裡。露娜希伸手接住,抬頭望去,才注意到磚牆頂上有著一尊大理石雕像。

  那是一位天使,翅膀向後迎風張揚,身子卻略略彎曲,閉著眼,雙手像是環抱著什麼,連衣長裙也刻出了細緻的皺褶。大理石雕磨的頭髮不規則地捲翹著垂在前傾的胸前。

  弧形的門額書寫著「晨星紀念公園」,底下一行小字:

    Abandon all hope, ye who enter 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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