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冰離鄉已一甲子有餘,北國的寒冷卻仍依稀。此番歸去,念得非為未過門的妻,而是宮中那嬌小身影。

  以人質身份送入宮中後,濛冰和一干人隔離,君王有令,以賓客之禮待之,但人質終歸是囚俘,腳腕上銬落枷鎖,離不得屋內。

  彼時他來到這片土地周遊,對邊疆小國濃厚情感色彩十分喜愛,且即便他以鮫人銀髮星目樣貌出現面前,他們亦僅僅覺得好奇,無有妖邪敵意,款為上賓。之後,他便長居於此,奏樂而生。

  那張不離視線的桐木琴,便是小國人民所贈。在鮫國,他生於樂師家庭,本就是個日夜撫琴的祭官生,陸地上繽紛樂曲自令他神馳。

  不想一日漢軍隊唐突直入,見他形容殊異,圍捕而獲,便是鮫人再如何靈敏,也不敵一張天網暗算。

  天下之勢分分合合,現任君王一統中原,開創巔峰盛世,甚至有意將版圖擴展海上。六百里加急,往返後便將濛冰隔離於其他俘虜,伺候更衣梳洗,讓將軍護送進皇城。直到面見華夏之尊,方知自己將以人質身份久居宮內。

  鮫國每年進貢鮫紗與鮫珠,並且留下王子濛冰,換得太平。

  王立於桌案之後,信手抖落覆蓋綢緞,一張琴映入眼簾,色澤紅透,通體瑩潤,琴身掐金如藤,柱上流蘇輕巧閃耀,竟是銀絲製成。

  權當是見面禮,濛冰王子還莫嫌棄。」

  嫌棄?濛冰眉梢微提,語氣淡然無喜無悲,衣袍一動,只聽得幾聲清脆,恐怕嫌棄不起。

  王看著自濛冰袍下鐵鍊延伸而出,過階梯入屏風,口裡歉疚,面容仍是一派架式。

  實在不得已,得罪王子了。畢竟素聞鮫國靈敏矯捷非凡,縱使陸地並非大展長才之處,深宮大院也怕有著閃失。

  笑面凜然,王拂衣而去。琴,竟是不收也得收。

  

  琴弦撩撥,在曠野流瀉如銀河落瀑,星光爍銀髮耀。濛冰彈得用心,揉撚挑勾之際無不是那巧笑倩兮。初遇夏語,是在殿上為王奏曲,群臣百官共慶凱旋。琴聲璁琤,流水高山,神妙奇絕,卻獨獨他自己明白,樂不知為何,便無逸韻。

  撫琴之餘,隨意回頭,正對旮旯處一抹憐憐怯怯,似乎只是個孩童,倚柱側首,並不望向自己,身子微微搖晃對著節拍卻是專注聆聽。濛冰一愣,弦音潤開。

  此後,王收去桐木琴,宮中再無人聽過濛冰曲律。赤樳琴擱著,未曾入眼。濛冰心底清晰,但凡那琴絲毫聲響,便是向人類君王屈服。

  又一次宴前拒絕彈奏,王終歸勃然大怒,喝令之下濛冰挨了數十板子,囚於牢室。晝夜悄換,濛冰躺於孤室冷榻,心知以自己身份也關不住五日,不過是小懲大誡,讓他知道誰才是地上的主。

  門聲輕叩,隨之而來陣陣食物香,濛冰側首,是殿上那孩童。扶牆緩步而來,榻前摸索倚緣而坐,濛冰這才發覺,此人竟是盲者。

  你……

  我叫夏語。殿下餓了吧?我喂你喝粥。

  探手,輕輕碰上濛冰面龐找尋方向,夏語舀起一匙白粥準確送至唇邊。濛冰怔愣片刻,倒也順從喝下,方見夏語展露些許笑容。

  夏語只弄得了白粥,難為殿下了。

  可是陛下令你前來?

  搖首,夏語說自己不受任何人支配,本是皇后奶娘之子,生來不見天光,奶娘病故後,皇后看著他可憐,留在身邊,偶爾派給差事,素日裡便在教坊聽曲,半年前知道了濛冰,卻始終未有機會認識,只在宴席聽上一回。

  牢裡而爾,再會已是濛冰深宮輝煌籠屋,依舊是穿堂鐵鍊束縛,冽冽隨著舉動一清一脆。見到夏語時,濛冰手覆赤樳琴,玲玎無聲,正是極力壓抑撫琴渴望。

  夏語?」

  殿下!」似乎對於濛冰記得自己名字感到高興,但只是站在門外抱著包袱傻笑。

  進來呀。

  殿下,夏語宮中哪兒都熟悉,獨獨這裡沒來過……

  沉吟一聲,濛冰攬袍前去,鐵器哐啷,卻離夏語二三步再進前不了。

  ……你往前跨,檻不深但有點兒高,進來後沒什麼障礙,直走。」

  直走,一下子碰上濛冰涼如水的手。濛冰淡淡笑開,牽著他走往左側軟臥。

  這什麼東西呢,瞧你小心翼翼。

  眉眼得意成彎,愣是無神雙目竟顯晶瑩,夏語將包袱擱給濛冰,他一獃,認出是張琴。掀開裹布,熟悉不過的桐木琴映入眼簾。

  這……

  嘿嘿,殿下可別佩服夏語能耐了!」

  擺置妥當,輕輕勾放,嗡嗡然,濛冰不禁微笑,夏語雖見不著,卻亦燦然,懷中取出竹簡,昂然得意。細看,竟是鐘儀絕跡琴譜。傳說春秋楚國古琴名家鐘儀,囚於晉國時曾即興一曲,晉王聞之淚漣而放歸故里,後命人譜下並定名〈思別離〉,只可惜後半曲未能傳世。

  你想我練?

  那自然,殿下莫不想回鮫國?

  濛冰一愣,靜靜凝望夏語笑容,依稀心底暖洋。他將譜子好生收著,輕輕摸去夏語頭頂,而後細細撥弄琴弦。萬般山水景致,一時如宣白墨散,仙逸勾勒,流水斜飛,千山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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