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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半晌,海棠才挾著幾絲困擾開口,彷彿不清楚自己的來歷。

  「我、當我有意識時,就在離山莊不遠處了,關於過去……什麼都不知道。」

  興許是遇到了什麼刺激吧。梧桐心想,遂不再多問,轉而提起了自己的剪紙。

  「倒是不知道這些傳聞竟然連村外也有人知曉,呵呵。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每逢滿月,紙雕總會不翼而飛,怎麼尋都尋不回來,據說曾經有人看見那些剪紙在月亮高掛夜空正中時,活了起來,飄向村外,只可惜我自己尚未目睹,搞不好那不過是道聽塗說。昨兒個我剪了一隻蝴蝶,還帶上花兒,想說若真真變成活的,蝴蝶要帶著花離開就憑重量也是困難,結果紙雕還是消失了,沒見著復活,倒是瞧見窗外有影子閃過,我看根本是有人專挑月不黑風不高的日子偷這些小玩物吧!嗯?怎麼了?」

  自顧自地說,海棠聽著聽著忍不住噗哧笑了,未曾想過梧桐個性如此可愛,注意到對方投來不解目光,海棠輕咳,正襟危坐。

  「沒事兒。欸?我倒是好奇了,假如那些紙藝品真會活起來,那你覺得它們都去那兒啦?先生作品量應該不少吧?全部都跑掉了先生不難過麼?」

  梧桐勾勒一抹神祕笑弧,起身走到櫥櫃,打開最下方的門,取出鐵盒。那鐵盒精緻得緊,做工看得出年歲,卻顯然有過防腐程序,蓋子加上一層嵌金鏤花雕飾,周邊則有瓷花彩繪。

  沒說什麼,只是遞給海棠示意她打開,海棠好奇地開了盒子,忍不住低聲讚嘆,輕輕捏起最上邊的紙雕。

  那是一紙大鷹,眸目銳利、雙翅高昂、爪子伸張,海棠「呀」地低聲抽氣,手一顫,那紙蒼鷹翩然落至桌面。

  「嗯?咋了?」

  「沒、太真了,就像真要撲向獵物似地。」

  心有餘悸按了按胸口,海棠故作鎮定地微笑,暗自慶幸這鷹沒如傳聞所言變成活的。

  「對了,這些紙雕怎麼沒不見呢?」

  得意神色躍然,梧桐用指節叩了叩盒身。

  「藏在櫥櫃暗層又有鐵盒在,小偷偷不走,就是真會復活,也逃不了,難道要撐破這鐵盒跟櫃子麼?」

  聽梧桐這麼說,海棠忍不住笑開,前者卻是歛容正經回到座位,無比認真望著海棠,瞧得她渾身不自在。

  「海棠姑娘總算是真心笑了一回,打從見面起姑娘眉宇都摻著幾絲惆悇……能冒昧請問原委不?」

  「我……」

 

  ──莊主呀她是誰?好漂亮呀!

  ──這氣場……小椅子,咱們有救了。

  ──有救了?

  ──是的,蝴蝶姑娘能拯救山莊,只要……

 

  「剪韻山莊希望請先生到莊裡一趟。」

  「到貴山莊?為何?」

  海棠眉頭一蹙,不知如何應答,單單因為「剪韻」二字,未免牽強,但說了真話,又無從使他信服,此時她只恨自己不是霧花村人,使不了什麼伎倆讓梧桐乖順前往。

  難不成……

  心下定奪,海棠似嗔非嗔瞅了梧桐一眼,然後歛眸別開視線,略略低首,雙唇輕抿,手輕輕絞住衣料。

  看著海棠羞赧神情,梧桐一愣,臉也紅起。早些時刻那句口誤,旋繞著,揮之不去。

  ──海棠確實很美、我很喜歡……  

  那一日海棠並未離去,在這情勢下將錯就錯。說自己這趟趁著父親出遠門買辦,偷偷來到霧花山。

  ──我、我是在市集上見過先生的,本來是和爹爹一併過來,先生的紙雕在咱鎮裡很是知名,我瞧了好幾年,今年春季市集總算盼到我爹肯偕同我來,夏季時我也來過了,都買了好多紙雕,我都好好存著呢!在山外紙雕從未失蹤過!見過先生後,我心裡老記掛著……

  梧桐信了,但並未答應隨海棠前往剪韻山莊,既是略感唐突,也因自己未曾離開過墨村。但海棠似乎不急,就這麼自然而然在村裡住下,村民也欣然接受海棠。

  海棠齋從此有了新人,幫著梧桐打點一切,梧桐除了帶著她在村裡轉,也教她如何剪紙,兩人感情好若一對佳偶,可每當海棠提起剪韻山莊,梧桐總是面露猶疑,久了,海棠便不再提起。一是怕他覺得自己別有所圖,二是自己也真逐漸忘了。

  轉眼已是深秋,金楓瀰漫,四處都帶著一點蕭索,路邊嬉耍的孩童早就換上棉襖,準備迎接冬季。海棠齋的海棠花已經枯萎,留得幾片押花還存在書頁間;海棠齋的海棠姑娘依舊紅妝淡淡,一如芳華初現,一如相識當天。

  一日夜半,風細細,雨淅淅,海棠睡在客房,夢見自己來到村外。這是來時路,海棠心想。

  忽地,狂風乍起,海棠吃驚地用雙手遮擋眼前,布綢作響,幾要站不穩腳。海棠費力抬頭,灰煙草木搖,隱約見著了建築物。

  那是……

  剪韻山莊。

  腦中響起四字,一瞬間強風驟止,輕飄濃霧隨著步伐逐漸驅散,周遭氣氛使得海棠心中難掩不安,待到山莊清晰可見,竟使她一個踉蹌,感覺渾身力量都被抽去。

  斷壁殘垣。這是海棠唯一想得到的字眼兒。朱紅大門敞著,半傾倒,木屑岔開,牆壁上爬滿蘚苔與藤蔓,莊園內觸目所見,皆失了色彩,彷彿荒城,經年無人居住。紙燈籠依舊掛在屋簷,殘破不堪,褪色的紅宛滿載淒涼。

  推開大殿木門,咿呀聲老舊得令人心裡一顫。供桌上還釘著一幅畫,畫裡有個俊朗男人,帶著一絲溫和笑容,左手負背,右手在胸前以雙指夾著紙花,花形為海棠,花尖有隻蝴蝶。儘管這幅畫顯然也沒被好好保存,嚴重褪色,卻還是感覺到紙雕的強烈真實度。

  而畫中那人,正是梧桐,是整個剪韻山莊唯一的信仰。

  海棠感到暈眩。

  ──莊主,這人是誰?

  ──他是剪韻梧桐,是咱們的父、咱們的創造者,也是妳必須要找到的人。

  ──這樣……我明白了。咦?他手裡是有夾著什麼嗎?

  ──是啊,這便是找妳尋他的原因。

  ──莊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手上……什麼也沒有呀。

  當時海棠看不見,如今看見了。莊主說,這幅畫從山莊建立時就存在了,沒有人知道山莊什麼時候出現的,就連在莊裡待最久的人也只說,當他回過神,自己就在莊外了。

  傳言,剪韻山莊是梧桐第一個成品,也有人說,當梧桐出生,山莊就出現了。山莊裡種滿了各種海棠花,花季很長,幾乎只有秋末隆冬這段時期看不見。

  海棠扶住桌子,忽焉在桌上看見了一張殘破紅紙,帶著歲月輪廓。海棠渾身一震,顫顫蘶蘶去碰觸,依稀看得出那是一隻蜻蜓,只是沒了半邊翅膀,身子也快斷了。

  餘光瞥見地下還有些剪紙,海棠轉過身,緩緩蹲下,腳邊,是一張紙做的椅子,以及一些動物的殘缺圖樣。

  『蜻蜓大哥、小椅子……』

  海棠霍地明白什麼,跌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每年秋末,山莊都會遭到霧花村人襲擊,因為莊中人身有靈氣,對精魅而言是上等補品,而山莊結界在秋末海棠花凋謝後最是薄弱,霧花村人便在此時狩獵。

  ──成員人數急速下降,想要剪韻山莊永存,唯有讓梧桐入住。

 

  『蝴蝶姑娘!等等。』

  那日臨行,蜻蜓追出了莊子。海棠在山莊僅僅待了一個星期,蜻蜓是少數熟識的人。

  『莊主讓妳無論如何都要請剪韻梧桐過來是麼?』

  『是的,因為必須梧桐先生自願過來才行……必要時就算告訴他真身也得達成。』

  『海棠,』蜻蜓忽然喊出另一個名字,他抓過海棠的手,眸中思緒複雜,『海棠,無論如何要活著。梧桐可以不過來,妳無論如何要活著回來……』

 

  驚坐起。冷汗涔涔,淚痕未乾。破曉窗外,依稀帶著夜晚調性,暗暗濛濛。

  海棠倉皇起身,羅襪及地,未添妝容便直奔梧桐臥房。她知道此時梧桐已醒,於是顧不得禮節推開了門。梧桐確實醒著,正整理衣領,房門唐突開啟,半是詫異地回頭,卻見海棠花容帶淚,長髮披散,一襲雪白中衣翩然。

  「海棠?」

  「梧桐先生!」海棠抓緊梧桐的手,情緒激動,「梧桐先生,我求您去一趟剪韻山莊吧!」

  「海棠姑娘,有、有話慢說。」

  不明究理的梧桐試圖安撫海棠,後者卻突然跪在地上。

  「海棠求您了!霧花村人年年荼毒山莊,您也是半個霧花人,是半仙,只有您的靈氣能嚇阻那些精魅的!」

  說什麼都得讓梧桐前往,海棠一反常態,十分堅持。最終,雖不明白海棠說的半仙以及其他的胡言亂語,梧桐還是應允,心道若能安撫海棠,去一趟也無甚問題,本來便沒不可去的理由。

  平明,墨村南去五里,兩人來到一塊在村民口中為荒蕪之處,竟見有莊園隱沒在樹影間。

  驚愕之際,聽得身畔已略微冷靜下來的海棠說道:

  「那便是剪韻山莊。梧桐先生,那是您的莊子。您是畫仙與花妖之子,承襲了畫仙能力,剪紙得真……我們身上都有您的靈氣,對於精魅一族極其滋養,而唯有您可以阻擋霧花人。」

  海棠看著剪韻山莊,莊子顯然已經過一翻折騰,卻不比夢中殘破,依稀裡還有些許生氣。輕扣門環,大門自動緩緩敞開,海棠跨過門檻,可梧桐止步,在莊門口停下。

  「您還是不信麼?」

  查覺到梧桐的猶疑,海棠悠悠轉過身,側首嫣然。

  「剪韻山莊只有一條守則,不能與他人透露自己真身……梧桐先生,若是必須如此,才能讓您幫助山莊──秋臨之時,您看見院落裡蝴蝶飛舞,便剪了一紙海棠蝴蝶,隔日紙藝消失,您只透過窗隱約看見有道影子閃逝,認定是偷兒……但,我便是那紙蝴蝶。」

  話音落,海棠身影一晃,細碎的光點輕盈如塵粉,自裙襬散開,粉末襲處,已不見人形。此時,她餘光裡,看見屋裡有個男子走出,腳步凝滯,復急奔而來。海棠微笑幽幽。

  『蜻蜓大哥,我活著回來了……』

  一隻紙蝴蝶翩然飄落。

 

  一剪成梅雨瀝瀝,二剪成蝶風淒淒,三剪海棠向晚啼,剪亂紅塵夢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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