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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旅西去,過城關,入苗疆地帶,溽氣深,行馬勞,汗滴點點。幾重起落,方得茶寮解鞍。彼時月懸,一山螢火,忽聞蘆笙,悽惻而歌,樓外,金葉蹁蹮,璀璨漫天。

──題記

 

  「店家,這蘆笙聽來淒婉十分,你可知有什麼故事?」

  碧衣人約莫二十七,身形高拔,眉目秀雅,劍宇飛揚,神采清明,亮麗黑眸靈俏,若非店家方才見著他俐落辦事,當真要以為這纖柔公子一路上是被嚴實護送而來。

  「有啊,當然有!」

  「說與眾兄弟聽聽,行旅在外,也好紓解我等聊苦。」

  叫上兩壺酒,邀店家入席,碧衣公子也喊眾人靠攏。

  天南盡頭,非為王土,人跡顯少,往返過客多半匆促來去,偶得一隊商旅停宿,稍見熱鬧,既有人願意問,店家自然願意大開話碴,樂笑著把抹布扔在一旁,坐到碧衣公子對面。

 

  苗疆傳說深埋在銀月妖花之中,他們精專蠱毒術法、崇信月神。而靈鷲山縹緲峯上有座宮,那是苗疆最大教派拜月教總壇,拜月宮──一般稱為靈鷲宮。

  教主為女性,另外有大祭司。除了教主,便是大祭司最有權勢,甚至凌駕於教主之上,而九大長老則有制衡大祭司的能力。

  拜月教教主和祭司死後,都會葬在聖湖裡。歷任教主眾多,然而大祭司卻少之又少,那是因為,大祭司擁有長生不死之力。

  現任大祭司飄遙,面容清麗而帶邪佞,祭司象徵物紅寶石額冠襯托出具吸引力的璀璨藍眸。他自南北朝開始生活於靈鷲宮,直到後來取代天旋大祭司,可容貌依舊只有二十來歲。

  祭司會在苗寨遴選兩位侍月神女,接入宮裡撫育,並從中選出一位繼承教主之尊。

  四十多年前,塔拉苗寨出來的侍月神女琳瑯冊封教主,極受飄遙祭司喜愛,琳瑯無邪天真,飄遙遠慮深沉,靈鷲宮冷清寂廖,爛漫若花的琳瑯自然而然駐入祭司心坎。

  『飄遙祭司?您為什麼要站在樹上呢?』

  夜晚的空氣清冷,明月高懸在不染星辰的空中,永絕孤寂。即使有著苗疆子民瞻仰敬畏,卻逃脫不了註定的煢獨。就如同歷來拜月教大祭司給人的印象,冷傲、寂靜、悲傷。

  靈鷲宮前,聖花曼珠沙華艷麗似血,月澤搖曳,沙沙低語。

  『三更天了,怎麼還不睡?』

  風冽冽,飄遙祭司迴身,自桫羅樹稍一躍而下,恰好落在花叢邊際的琳瑯身邊。

  『做惡夢,聖湖裡的怪怪跑出來抓琳瑯!』

  『琳瑯不怕,有我在,怪怪不敢欺負琳瑯。來吧!回去了。』

  手搭到琳瑯肩膀,倆人向宮裡走去。曼珠沙華盛燦一地,六歲大的琳瑯淹沒其中,奮力地撥開阻礙。見此,飄遙莞爾,俯身抱起琳瑯。

  『祭司在傷心麼?』

  大紅衣袍包裹住琳瑯嬌小身軀,一雙明澈眼眸反射月光,直盯著祭司。

  儘管被幼童話語戳中心底,祭司卻還是搖頭。

  『不,我沒在傷心。』

  琳瑯輕聲附和,未再言語,直到穿過花叢,踏上地面,才緊握住飄遙的手。冷月浮光中,曼珠沙華模糊成背景,襯托琳瑯稚氣甜美的笑容。

  『祭司你不要難過喔,琳瑯絕不會離開你的,永遠喔!』

  那一份承諾,在幼童口中是如斯自然,甚至稱不上承諾,卻在大祭司心坎裡烙印,再難抹滅。只是祭司畢竟經歷許多,就算琳瑯在他眼中有多麼與眾不同,多麼得心,胸口無名躁動不安,依舊未有消褪。

  ──或許明年她就忘了。

  於是不知是為保琳瑯容顏,還是想鎖住那份純潔心靈,抑或留住這份承諾,飄遙祭司對琳瑯施行苗疆禁術萬劫噬心大法,由五毒輪流噬咬肉體,再配合藥物與咒術,一輪月圓缺,夜夜如此,使她永遠保持在七歲外觀。但,琳瑯教主的左手,將永遠都是森冷白骨。

 

  對於一個幼童下此毒手,傷害肯定造成,儘管傷口癒合,卻留下了疤痕;儘管疤痕消逝,所受之傷,卻不等於未曾發生。

  那隻左手,就是駭然證據,並化為不可抹滅的烙印。

  可以假裝看不見,可以假裝不知道,卻不能抹煞存在之事實──縱使多年後教主明白當時祭司何以如此待她,曾有的絕對信任也早已瓦解支離,無論如何,再也回不到最初。

  那辛蒙岳天極,就是在此時出現,帶走了琳瑯。

  大祭司自然不可能不知,更不可能就這樣放走了琳瑯──他是蓄意的。

  許是為了彌補萬劫噬心大法的殘忍。儘管下令追捕,卻晚了好些時日。

 

  拜月教有八大長老,琳瑯在位期間僅有兩位留在靈鷲宮,分別為玦玄長老玄明、明玄長老女鏡。女鏡對飄遙祭司絕對忠誠,而玄明,心繫琳瑯。

  ──明知不可及,但若能成為一抹月光永遠追隨庇佑,那也甘心情願。

  因此,那辛蒙岳天極,成為必除去之人。對女鏡、對玄明。

  只是玄明終究沒有動手殺了那辛蒙岳天極,為著琳瑯。

 

  『等下他們將會經過這裡,屆時你便引月華發弓……小心著,別傷了教主。』

  最後一次追擊,玄明和女鏡隱蔽在林葉間等待琳瑯等人到來。飄遙大祭司的指令僅有帶回琳瑯,其餘渾不在乎,而玄明算計著,讓女鏡用星月神弓假意射向琳瑯,那辛蒙岳天極必然以身相護。

  『天極哥!』

  銀魄一閃,驚慌失措的聲音自下方響起,琳瑯瞪大雙眼撲到那辛蒙岳天極身邊,後者胸口布料破碎,未有箭影,鮮血渲染,那是月凝銀矢的威力。拜月三神器之一星月神弓,匯聚月華凌虛出箭,向隨心轉,百發百中,力量無窮。

  ──女鏡。拿著這張弓,守護琳瑯。

  ──月神在上,拜月大祭司飄遙為證……弟子女鏡,誓死守護琳瑯。

  『你們!』

  聲哽咽,琳瑯抬頭,對上翩然躍下的兩人。玄明未語,繃著一張臉,不願看往琳瑯,而女鏡一襲穹藍衣衫,手握澄燦神弓,如冰雪燈清潔明亮,清淡嗓音舒開。

  『琳瑯教主,請隨我等重返靈鷲宮。』

  『不!我不回去!除非你能救回我天極哥!』

  女鏡沒回答,而是抱走琳瑯懷中嬰孩,微涼的手輕撫嬰孩額頭,安撫他因驚嚇而啼哭似地。眼見孩子受制,琳瑯心中一刺。

  『是……是祭司讓你們這麼做?』

  低眸望向教主,明玄長老微笑,笑意未至。

  『奉大祭司口喻,迎教主琳瑯回宮,僅此而爾。』

  『……好,』良久,琳瑯起身,咬牙忍淚,臻首略昂,『救回天極哥,保父子倆平安,我便隨你們回去,再不逃離。』

 

  聽多少刀尖往事、錦簇舊夢流過,窗外篝火正旺,傳來南鄉情歌。

  笛音依然,店家說那人便是前任玦玄長老玄明,精通醫術。琳瑯之後,繼位教主名做寒澈,神女期間,玄明便辭去長老一職,浪跡苗疆,以醫濟世,深得人心,儘管不再是長老,大家仍舊以此相稱。

  玄明最常待在此茶寮,每逢牙月,蘆笙輕響。近子夜正中,神蹟降臨。

  「神蹟?」

  「是的,公子呀,那場面可真是動容啊,小的這可不敢說給各位聽,就請大家耐心候著時刻唄!」

  一點冰晶翩然入窗,忽明忽淺,碧衣公子一聲困惑讚嘆,伸手去接,光子停落,觸感冰涼。

  「這是……?」

  不待店家解釋,更多玉片琉璃似地小蟲慢悠悠自林葉間舞出,點點如雪,瑩瑩若星。茶寮內眾人嘩然讚嘆,仔細觀察。

  「這、這莫不是冰雪燈?」

  碧衣公子詫異瞧著天雪晶瑩,回頭卻見店家滿目不解。

  「這……我也不明白,冰雪燈十年才見得一回,幾年前已有過了,還有照理說只有靈鷲宮才得見這般陣仗……究竟是吉是凶……」

  未理會,碧衣公子陷入沉思,想他父親曾與說,冷藍色的螢火蟲是從腐草裡化生而來的。

  『我曾看過一次冰雪燈,當時你母親身受重傷,倒在天台,而藍華一點一點飄出,逐漸遍佈整個天地,如浮璃瑩雪,虛渺悽惶……』

  父親憂傷神色浮現,碧衣公子想起了幼年夢中的紅衣小姐姐,那含淚喚他兒子的面容到如今已然模糊。

  長嘆,仰首飲盡茶湯。眼看子時將近,他循著笛聲而出,繞至茶寮後方,見到一人盤座大石,青衣褐束,衣上隱隱流華,繡著拜月聖花,寂廖背影襯托冰雪燈翩翩搖曳。

  忽地,冰雪燈摻雜了金燦色彩,彷彿星辰抖落,卻不見墜地。碧衣公子詫異觀望,但覺光點非為螢火蟲,待那數量多起,才驚訝明白,是一尾尾金鳳蝴蝶。

  蹁蹮集聚,光華明麗,冰雪燈悄悄淡去,化為旁景。珄攏,攏為一片璀璨,緩緩拼湊出輪廓,色調變換之間,竟成了一位女孩身影。

  ──那是……

  艷麗楓紅綢緞捧在金色粉暈裡虛浮著,側身在青衣男子旁。笛音未歇,隱約中聽見溫柔嗓音舒開,纖細右手伸出,撫上男子面龐。

  「玄明哥哥……」

  剎那,碧衣公子瞠目結舌,幾乎站不穩,遙望金蝶化形而出的女童。

  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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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蝶

    浮雪憑花空醉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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