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憑花空醉蝶

　　昏黃燭火輕搖晃，大紅蓋頭下誰彷徨。流淚的花和榮喜堂，靜靜放在一旁。
　　那一夜月缺了邊角，我知道，此生嫁給此人，將不再有幸福。因為他的心已死，陪葬在金梧樓當家花旦楊若環墓裡。這輩子我就算用盡心思得到了人，卻得不到他的心。
　　幾天前楊若環死在了戲台上。從那時候起，趙郎不再看我一眼。婚禮依舊完成了，拜堂、結髮，接著我被留在洞房，安安靜靜坐在喜床上，等著那位今夜不會出現的人。
　　後悔莫及，徒留悽惶。一行清淚無語，暗自滴淌。
　　瑩燭慘，玉蟾寒，冷冷戚戚，惟聽孤歌歎。

　　誰的歌聲輕輕、輕輕唱，誰的淚水靜靜淌。願化一雙鳥兒去飛翔，任身後哭號嘶喊著也追不上。
　　人們說，我是空有貴族頭銜的京城第一美人。而我和趙郎的相識是父母引薦，兩家為了壯大勢力決定聯姻，尋得了彼此。趙郎是八旗最後的皇親國戚。
　　對於趙郎，本來是秉著父母之命，莫可奈何。見到他，竟駁消了念頭，溫文儒雅、一表人才，濃眉柔和地軟化剛毅的輪廓、一雙明眸透徹雜質不染，想要是嫁了這樣的人，或許真能得來幸福。
　　兩人見過幾回，彼此感覺都不錯，直到那次，趙郎帶著我去看戲。金梧樓是外鄉遷來的戲班，近年在京城大紅大紫，憑著鳳凰楊若環打響了名堂。
　　身處下三流，出汙泥而不染。她確實也以台上實力給了自己自清自傲的本錢──說是自清自傲，卻也不過只是想在這樣的浮沉顛沛裡留給自己一點喘息的空間，給自己昂首的機會。
　　『來來來，趙公子、顏小姐，這是咱們金梧樓的鳳凰，楊若環。』
　　一齣戲後，班主帶著花旦來見我們，楊若環確實美，像是一朵雪蓮，清麗秀雅。她含笑向我倆行禮，舉手投足就像大家閨秀一般。
　　看著趙郎嘴角輕輕勾勒那抹掩藏不住的笑，我明白，那隻棲於金梧桐上的仙鳥鳳凰，就這樣帶走了趙郎心魂；那雙黑眸如一潭清水，乾乾淨淨，倒映出趙郎身影。
　　他將再也不屬於我。
　　曾經我想與他湊成雙，結連理、化比翼，一瞬間都付過往。凝結成滴滴淚珠，滑落臉龐。
　　『江山只為美人愁，萬里山河半壁休。自愧三郎空好色，風流天子慣無憂。孤，大唐天子，天寶在位。只因安祿山造反，謀取神京，將孤逼幸西蜀。行至中途，六軍不發，眾小軍聲聲言道：「不殺楊家兄妹，誓不保駕。」陳元禮那時奏道：「社稷為重。」孤萬般無奈，行在馬嵬坡下，只得傳旨賜玉環一死。』
　　『雨來啦！請萬歲爺劍閣避雨！』
　　『下金鞍離玉轡劍閣來登……觀一派白茫茫雲遮日影，雨苦風酸撲面迎。高力士，看看是什麼聲響？』
　　『領旨。啟萬歲：外面乃是雨打樹林之聲，風吹棧間鐵馬之聲。』
　　『斷腸最是雨淋淋，與愁人淚血相交並。想孤魂此際太淒清，白楊蕭蕭夜雨淋。鬼火青磷寒霄靜，聽一片風聲、雨聲、鈴聲、鑼聲、人聲、馬聲、秋聲、金聲並作了斷腸聲！』
　　『雨住了，請萬歲爺下劍閣。』
　　雨霽風消，寒夜冷露，人馬浩蕩，還轉帝京。戲台上唐明皇攜帶高力士金鑾擺盪。領路的八人擔扛萬馬千軍，一處駐足，高力士揚聲詢問何故，兵卒回說，此地馬嵬坡。
　　『高力士，來此什麼所在？』
　　『來此已是馬嵬坡。』
　　『哦！聽說來到馬嵬坡，點點珠淚似滂沱。陳元禮將人馬且紮山腳，滿腹酸辛可奈何。內侍，吩咐外面預備清香白酒，到貴妃娘娘墳前一祭，卿表寸心。』
　　後幕旁一道白衫長影，半掩秀面幽幽碎步入台。
　　『定情鈿盒今猶在，長生密誓記心懷。冤怨緣三字孤不解，這才是伯勞飛燕兩分開。看天臺猶是人不在，我前度劉郎今又來。』
　　『啟萬歲：楊娘娘墳墓，已經打掃潔淨了。』
　　『待孤捻香。』
　　《馬嵬坡》本無貴妃戲份，但金梧樓與眾不同。唐明皇祭貴妃，前位聲淚俱下；楊貴妃思天皇，後位慘婉低吟。
　　『尊一聲楊貴妃、楊玉環、孤的愛卿，在夜台下，九泉間，一件件、一樁樁，細聽根芽……』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支春帶雨……』
　　『七月七長生殿花前月下，連理枝比翼鳥並帶蓮花（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可憐妳霓裳舞獨擅風雅，酒醉後閉月羞花；可憐妳洗兒錢空空掙下，可憐妳今日裡玉損桃花。謝秋波止不轉百媚無價，倒叫孤空辜負恩寵獨加（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綾三尺葬貴妃，君王血淚容傾頹。歸來池苑影綽約，不見伊人歎長夜。行去花亭未成眠，霓裳羽衣醒夢魂。
　　唐明皇與楊貴妃的聲音交疊層次，那齣《馬嵬坡》宛如烙印般燙在心底，傷口結不了疤，遍遍淌血。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