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清和,善造琴,琴中若有靈,決絕無二。每成,九霄環珮、海月清輝等盡為俗物。問所來自,皆得惘惑。世人曰:「伏羲遺後」。

──題記

 

 

  清晨霧氣繚繞夢湖,如一肩披帛浮動著風,一幢木屋佇立淺草之中,矮籬錯落有致地圈出一方安靜,石桌和對椅在園子右側生了薄薄苔癬,曙色未醒間咬著點點露珠如殘星晶瑩。

 

  此時,木屋門扉輕輕摩娑,向外推開,公子清和一襲蒼嵐,右手環琴而出。他先是在門前停步,闔著眸子,唇角掛笑,不清不淡地吸了一口松香濕氣,這才緩緩抬頭,逕直略去了籬笆。

 

  稍稍與木屋偏移,是一條棧道,木齡老了,薄霧裡突顯褪色,寬窄交叉偶有幾片木板失落,卻依舊牢固。木棧道不刻意直挺並排,左右些許差異更得自然地往湖心延伸。

 

  公子清和裸足來到棧道盡頭,盤膝而坐,將琴擱置腿上,略一彈撥校正,右手散音勾二弦,左手一個呼吸起伏大指七徽綽上隨右手托七弦,溫勁透徹之聲如水波蕩漾。

 

  琴曲淡然,在湖心飄逸,彷彿晨霧被其驅散,幾縷光芒自樹梢斜入,瀲灩粼粼。一隻蝴蝶蹁蹮,於琴額停落,翅膀開闔帶著徘徊花艷麗色彩,格外耀眼。

 

  「清和的琴音像線似地,無論我在哪兒,都尋得回來。」

 

  縹緲女聲散在清和周邊,卻未見人影。清和不急於應答,只自顧地將曲子撥弄完畢,才溫聲道:

 

  「瑰蝶,又去妳墳上了?」

 

  空氣裡傳來女子呿笑,「清和這話太損,有給自己上墳的麼?」

 

  話說著,只看那蝶振翅,掀動桃花香飄,眨眼間幻化為一名女子,雙足落地,淺桃色裙子隨著動作收攏,隱約可見底下是雙墜翅翡翠白玉靴。

 

  「我是往江南去了,總有些事情釋懷了卻無法忘懷,你也別好說我,花妹妹早已去了多時,這些年,就沒再聽過你琴音明亮,多壓抑呢。這夢湖水本來人人都稱作安神良藥,如今誰還敢上你這兒討要半盞,喝下去都讓傷心事碾碎了魂魄。」

 

  「瑰蝶可還吹笛?」

 

  聽清和如斯說道,瑰蝶一愣,好半會兒不言語,終是嘆了口氣,坐在棧道邊,玉靴輕點湖面,開出漣漪。

 

  「也是怪我……當年若不把那曇花籽交付予你……」

 

 

  廣寒花,是極富靈性的一種曇花,傳聞出自天界。由種子至抽芽需要十秩,花開天上一日,人間一年,然而發花與否卻須看栽種之人有無緣分。

 

  清和心淡,自得花種以來只當尋常,每日起晨先將七弦琴擺上石桌,就將種籽和小園中花草一般灌以夢湖水。時歲流轉,眨眼便是百年,不知不覺小花盆裡冒出了些許綠意,清和思忖緣由天定,許是也不須再理會,索性移株湖畔,食夢湖香泥、飲夢湖碧水。

 

  卻不想,又去了幾年,清和幾乎都要忘了曇花苗,一次月下信步,竟見木棧道幾步之遙處,開出一朵花苞,蒼綠花萼環住豐厚瓣兒,由石英紫向花尖漸層,在月華下染著萼綠,色似鴨卵青,又點上雪瑩。

 

  此後,晨曲變做棧道上撫弄,拂水漪,送無垠。清和琢磨,既得含苞,意味有緣,未嘗不可以琴音為引,加添靈韻。曇華夜會,是以清和寢前總會繞湖,半是閒步,半是自己也著實好奇廣寒花姿。

 

  如此又渡去幾許光陰,那夜牙月似鉤,仙人卷雲箔,映水泠泠,廣寒花苞輕輕顫動,竟落下星粉似的點點光暈。細碎螢子乘風浮沉,望湖心而去,緩緩浸入水面,通透晄玄墨,流光潒夜林。

 

  清和在屋裡察覺異相,向窗外一瞧,見湖心汩汩泱瀼,猜知曇華欲放,遂怡然而往。鄰近花側,清和也感稀奇,顫落的光子有若吸收月輝,飄逸在夢湖上彷彿宵燭飛燈齊聚。

 

  清和莞爾,感受到和自己相近的氣場由花朵散發,環繞幽谷,不想自己日日傍花撫琴,此花竟真是納下不少。靈氣持續增強,眼看一時半會未必消停,清和便取了琴,席地而坐。

 

  琴聲流轉恰似絲帛遊逸,清和閉目沉著,運勁如水,腕走柔雲,隱隱牽動廣寒花苞的吐息。

 

  冷月清輝斜,風稀疏地揭開晨色,帶點遠山暈嵐的光景,蛩鳥輕吟。琴曲一宿,不知不覺間,曇花靈氣已穩當地與山水靈氣融合,感受到陽光迎落,清和雙手微懸弦上,輕輕向兩側彌去餘音,緩緩睜眼。

 

  攤掌,清和一個深呼吸調息,疏通維持整夜不變姿勢略顯僵硬的筋脈後,才抱琴而起,來到那已然盛開的花前。

 

  深煙紅由貼近花托處向外往醬紫、雪紫淡入一抹嫣然餘紅,直至淨色。臨曦的光線朦朧帶著淺薄而幻變地色澤,落於廣寒花上正巧介於霜白與淡青之間。雙層花萼內如花梢潔白,外似倩兮醺醉。

 

  無須伏下身子,香氛已然嗅入鼻息,氣味鮮明而雅致,彷彿明穹碧玉西辭時不甘地捨下最後一絲光輝,凝結為露華清麗溫婉之芬芳。指尖在花瓣上一點,清和不禁略略蹙眉,花心雖在,花魂無蹤,如此這廣寒仙物也只算尋常。

 

  尚自揣測是否有了什麼疏失,忽聽得湖心傳來水波迸裂一聲,清和恍然,置琴花側,向木棧道盡頭行去。

 

  與此同時,本已平息的湖面再度汩汩,當清和停下腳步,一個身影懸於湖心,平躺浮璃星子上沉穩安寧。

 

  清和伸出雙手,指尖勾動,微風夾帶些許暖意,將湖心之人推向清和。待清和接過那人細瞧,那女子髮際挽花,黛眉隱約在髮絲下如兩筆水墨,雙眸輕斂暈染海棠紅,鼻準豐隆,唇珠盈滿點在酡紅唇谷。著一身薄霧籠花粉煙襦子和仙鶴穿雲紫迷錦絲縐裙。

 

  清和眉目溫軟,嘴角隱約一勾,喃喃而道:

 

  『是了,這便是花魂。』

 

 

  花月臨在琴音裡甦醒,一衾薄被透著些許香氣蓋於身上,偏過頭去,盤冉薰煙後是清和撫弄琴弦。

 

  『姑娘醒了,那碗露水趕緊喝下吧,花之精魄轉化人形,暫且不得直食人間雜炊。』

 

  透過裊裊如日輝落塵的薰香煙簾,清和略一昂首,示意著面前的碧水瓷具。花月臨起身,一雙裸足凝曦纖纖,踏著光影而行。

 

  『我已替妳想了名字,廣寒仙花,攬月華而沐夢謠,既托生於花,自應姓花,便作月臨,妳道如何?』

 

  清和邊說,食指沾了茶水,在桌面翩然。花月臨不識得文字,只聽得這名字雅麗,便說了聲好。初開口,嗓子還未通順,她清咳兩聲,捧著晨露又喝了幾許。

 

  『那麼你叫什麼?』

 

  『清和。』

 

  『青是姓嗎?』

 

  『無姓。』

 

  清和微笑,倚著「花月臨」三字,寫下自己的名。

 

  清若流水扶波光瀲灩而淡,和似鳴山敞竹聲沙瑟而靜。

 

 

  清和性情平淡,自尋獲夢湖仙境以來,便幾乎未再離開,只偶爾在墨村市集開張時來了興致會前去。他過慣了一湖一屋一人一琴一香一茗的生活,漫長歲月裡早已遺忘了年歲尚在流轉。他本以為,時間始終充裕。

 

  「緣來天註定啊……」撫著琴身,清和若有所悟,「未曾得,豈談捨。得到之時總感不捨,真捨下了,因得而滿的內心,即便總有瞬息失落來去如幻,卻仍是滿的。瑰蝶亦無需自責,月臨以一年時歲,促我不負清和之名,那也不過天上一日,區區花魂,該當值得。」

 

  瑰蝶愣了片刻,理會不得。又聽清和道:

 

  「妳也是懂音律之輩,月臨以前,我這七弦撥弄,不過憑著長生沉澱之心性,徒為清虛罷了。」

 

  琴瑟勒弦,假以忘憂,卻戀棧一現曇花,覓覓尋尋。

 

  與花月臨同食共寢,再自若不過,廣寒花打沾潤此幽境香泥起,便吸收著山水靈氣與清和曲韻而生,可謂脫胎於己。山中無事,她日日在清和身邊轉悠,向他學習著詩詞茶香之道;清和撫琴之時,她便靜靜倚著,偶爾哼歌,又或搴裳在水面點出漣漪。

 

  『這琴有靈。』

 

  那日弦動碧水,波波粼粼掃著花月臨皙亮柔軟的足弓,她隻手微微落在清和臂膀,面龐傾枕,巧然似一枚花瓣沾上衣袖,絲毫不影響清和撫琴,只待曲歇,方才悠悠一語。

 

  「此琴斫以神木梧桐,乃海棠齋主人意念所化。」

 

  清和眉目略略一勾,神情中幾許故人遙思,簡略敘述了那以紙藝維生的奇人。墨村梧桐,剪紙栩栩,傳聞其藝品逢滿月則蛻做真物,梧桐本不以為意只當村民戲言,卻愛上了所剪蝴蝶之幻形,進而導致悲劇,事過境遷,他再也不剪紙,最終將精魄寄於梧桐樹中而亡。

 

  多年以後,海棠齋荒蕪,清和便斫斬為琴,定名「松月風泉」,取自詩句「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說著,似是憶起什麼,清和歛下神色,一縷惆悇如冉冉燻煙淺淺地飄過心中,他愣了愣,尚體察不出意味,就聽得花月臨幽幽感嘆,想著自己大約只是走神,便也不當回事。

 

 

  時歲靜好,山簌簌,花開縹碧;石泠泠,風生軒邈。

 

  誾誾香氣狂妄地叫人起寒,迫醒清和斷念安眠,彌蓋整屋的味道一時難以辨識由來,揚聲喚了花月臨,卻未得回應。彈指明燈,燭光在桌面上幽幽而生,幢幢影間是一張空牀,薄被落在地面。

 

  眉頭微擰,心中泛起幾許侷促,他尚能應受花月臨氣息,可竟是在木屋外。疑竇難泯,啟門而出,放眼無垠深夜,詫見滿山瑩火奪了月色,正攏向夢湖。有別曇華初降倚星子挾輝,此刻目中所及盡是深竹月瑩瑩恍恍,棧道之端,花月臨站在那兒。

 

  「月臨?」

 

  霧瀰波水,使得花月臨背影在夜色裡更加顯得隱約,她並未答聲,亦未看往來人。一絲涼意掠過心坎,清和步伐稍稍急了些,在木棧道上踏出軋軋響音,直至花月臨身側,提手往肩頭輕拍——

 

  愕然手掌就這樣落了空,才驚覺他竟可透過花月臨看見山林夜影。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曇華夜會,廣寒長思。

 

  瑰蝶贈籽時所言,霍地在清和腦海裡明亮起,他看見花月臨緩緩轉過身,眸中光彩已逝。

 

  「不……」

 

  向後一蹞,清和先是蹙眉,些許遲疑地搖頭,接著旋身倉皇,直奔岸邊花株。此刻花瓣已佈上枯老黃斑,垂喪地沒了生氣。

 

  「不可。」

 

  雙膝一跪,無視濕泥沁上衣袍,清和凝神。翻腕,扣指一震,指尖踢出時一粒光點飛出,融入廣寒花中。瞬間黃斑微微褪了一些,濃烈沉滯的香氣似乎淡了幾許,頃刻卻又壓得人透不過氣,廣寒花瓣開始凋落。

 

  「清和……」

 

  花月臨聲音虛散,彷彿再再承受不起絲毫風拂,清和慌張抬首,向伊人行去。

 

  「我不允。」

 

  花月臨笑得也虛散,輕輕搖頭。

 

  「莫拿仙命來換,月臨充其量,不過區區花魂……不值。」

 

  「值不值由我而定!」

 

  口說如斯,清和心裡卻通明,綠芽初綻時所道一句緣來天註定,此時如乘著一汪湖水盪舟心中。

 

  歛眸,閉去漸起的濕潤,清和上前,謹慎地環臂,似有若無地摟住花月臨。

 

  ……緣來天註定呀。

 

  携著一抹嘆息,花月臨含笑,眼簾收闔,望後仰落。

 

  冷瑩浮香,點點滴滴載著廣寒精魄翩然至湖心月影。最後一瓣花葉斷去時,夢湖終是歸為夜擁,平靜如未曾有過什麼,只餘裊裊殘香一縷,嗅入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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